“这样的人,却把自己的隐私说给你听?是隐私吧?”
“知道他更多事情的人确实不多,对我却推心置腹。原因可能是在他说话的时候,我没有怎么泼冷水,加上是老乡。”
“是我们县的?”
“凤凰县的,都是湘西人嘛。”
“可能在你的身上,有吸引他的什么。”
“其实,对自己在集体生活中很难相处的性格,他很苦恼,担心毕业了以后在社会上吃不消,于是跑去一家心理医院,治疗过三次,也经常打广播电台的热线电话,和主持人谈心。但是全部都没用。三年级没有读完,就退学了。”
“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离开这里,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我有时也跃跃欲试。”
“别那样想。”张娣忧郁地说,“没有学历,即便走上社会,也没有大作为的。”
我再未多说。五点半一到,拉着张娣,来到男生宿舍对面的男生食堂。进门时,撞见从食堂里面出来的李自由。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张娣,把嘴凑到我的耳边,低语道:
“漂亮!是你的马子?”
“是的。”我也压低声音回答。
“要上啊。不上的话,明天就被别人上了。”说完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走了。
食堂大厅里人头攒动,我叫张娣坐在一个有吊扇的位置。自己的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把脱下的一件白衬衣搁在她旁边的一个座位上,表示“此座有人”。然后排队了十五分钟,打了两份尽管价格昂贵,但是有饭盒奉送的套餐。
“刚才向你打招呼的,是你的同学?”张娣一边吃饭一边问。
“朋友。不在同一个班。”
“他朝你眨眼睛,是有事找你吧?如果忙,我一个人可以的。”
“他最近患了沙眼病,不眨眼睛的话,眼睛就不舒服。”
张娣“呃”了一声。大概饿坏了,吃得和我差不多快。吃到一大半时,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个戴红袖章的家伙。
“请问有事吗?”我问。
“同学,请穿上衣服。”红袖章指着我屁股下面的衬衣说。声音冷冰冰的,根本不像“请”。
“太热了。这样凉快。”
“要凉快是吧?请在这上面签字。”说罢,红袖章将一摞罚款单摊在我身前的餐桌上,上面还有模有样地摆一支圆珠笔。
我站起身,捏紧双拳,瞪着他。周围的学生担心遭受池鱼之殃,都纷纷端起饭盆走开了。
张娣捉住我的一条手臂,朝我缓缓地摇头,而后举起衬衣披在我的肩上。红袖章这才离开。
“怎么了?”重新坐下后,张娣问。
“在校园里穿背心,罚款一百。”
“看起来好凶。”
“督察队里的男生,都是这样一副德行。”我一边夹菜一边说,“平时老实巴交得可以,一旦戴上卫生巾,就趾高气昂,好像当校长了一样。我有时候真想——”
“我是说你。”张娣插嘴道,“你好凶,要打人似的。”
饭后,带张娣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晚上七点一到,钻进学校的电影院。
电影的名字忘记了,好像叫天什么。男主角是一个孤儿,在他八岁那一年发生的一场山体滑坡,夺走了他父母的生命,往后他靠农忙时节拾掇麦穗和女主角的施舍度日。十七岁那一年,接受女主角的提议,去到一个大城市打工,七年后攒下一大笔钱,回到黄土高坡和默默等待自己的女主角终成眷属。男主角把那一大笔钱借给全村的人,尽管他自己没有讨回的意思,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花光钱的村民们都愈发心虚起来了,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联合起来,用锄头将他打死,把尸体扔在一个山坡上,打算喂狼。不过他命大,在天亮的时候苏醒了,望见坡下一个赶马车的老人,发出几声微弱的求救声。老人以为自己撞鬼了,拔腿就跑,不久折回,摸上坡,抡起一块石头一顿猛砸,男主角再也没能醒来。电影的最后,是女主角搂着男主角血肉模糊的尸体嚎啕的场面,声震寰宇,撕心裂肺。
影片人物众多,情节环环相扣,部分风景片段估计需要乘坐一架直升飞机才拍摄得了,陕北情调的民歌悠扬、凄婉,是一部真实得触手可及的片子。看完却给人一种绝望的心情,绝望得想把一支猎丨枪丨的枪管喂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扣动扳机。
放映时间是普通影片的两倍。从电影院出来,差不多到了宿舍熄灯的时间。我拨通班上一个女生寝室的电话,说姐姐过来了,有睡处吗?回答说家比较近的一个女生每个周末都会回家,有睡处。问十点二十分下楼接人好吗?回答说好。挂断电话,我才意识到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有问。站在女生公寓楼下一起等待同学接人的时间里,张娣问我可不可以答应她。
“答应什么?”我问。
“初中的三年时间里,你一直都在给我写信。对吧?”
我说是的。
“总共一百零八封,我都没有回信。”
我静等后话。
“你肯定恨我。”张娣不无伤感地说,“在最后的那封信里,还骂我绝情呢。”
我缄默不语。
“你问我,为什么不写回信给你,为什么不去县城,而是在镇上念高中,为什么,”张娣难以启齿地顿了顿,“不接受你。”
我有点脸红。
“现在的你,还有这些疑问?”
我点头。
“等三年。三年后,等我们都从学校里出来了,再来谈论这件事,好吗?我的意思是,假如到了那个时候,你仍然不变心的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吗?”张娣盯着我的眼睛。
“好。”良久,我回答。
第二天共进早餐时,张娣说要回株洲。
“在太阳爬高之前。”她笑着解释。
早上八点半,两人从校门口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在溁湾镇下车了以后,转乘开往火车站的另一辆,并肩坐在车厢的末排。我无声地阅读贴在前面座位椅背上的一张长江医院广告词,张娣正襟危坐,两人身体之间发生的每一次碰撞,都在我的心田里泛起涟漪。交通拥堵,到达火车站时,已是十点。
我买了两张火车票。
“怎么是两张?”张娣奇怪地问。
我没有回答。
无风,阳光火辣,行走在车站广场上的旅客无不汗流浃背。我和张娣一起走进车站旁边的一家冷饮店,要了两杯加冰橙汁。结账时,发车时间将至,于是快步赶回候车室,穿过隧道,上到月台后又像所有乘客那样奔跑。
“想不到,上火车这么不容易。”上火车后,张娣喘着粗气说,“好像做了一件什么坏事,后面有几个丨警丨察在拼命地追赶似的。”说罢笑了。被汗水浸湿的几缕秀发粘在两边的脸颊上,宛如一个美艳动人的京剧演员。
“寒假再来,搞到座位就难喽。”我说。
“是吗?”张娣吞了口气。
“下一站,就是株洲,别在车站附近逗留。”
“嗯。学校距离火车站不是很远,有一趟直达的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