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涛的笑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就看到了那张脸。那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张脸，那是一张他很熟悉又很陌生的脸。熟悉是在平日，今夜却很陌生。那个人在看他，冷冷地看着他。那不是女孩，是苏妍。

洪涛有点懵。苏妍……苏妍应该在家里，应该在睡觉，在床上睡觉，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可苏妍偏偏就在这里，就这样背负着双手，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

洪涛愣愣地想：她背着手干什么，藏了什么东西在手里呢？

不用想了，他很快就知道了。

苏妍举起了手，向着洪涛举起了手，手上赫然握着一把刀，刀尖还在滴血。雪亮的刀，反射着月光，裹挟着逼人的寒气，指向了洪涛。洪涛盯着那把刀，盯着那锋利的刀锋，盯着那沿着刀身缓缓滴下的血……

他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似乎已经抖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连站起来这么简单的事，似乎都已经成了一个梦，一个遥远的梦，遥不可及。他瘫坐在地上，本能的往后蹭……

那刀锋并没有放过他，而是如影随形，步步紧逼……终于在离他的头顶数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洪涛缓了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那刀忽然劈下……

洪涛惊叫了，醒来了，是先惊叫，后醒来，还是先醒来，后惊叫，他也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已经醒了，而且已经叫不出了……

他看到了苏妍。苏妍的手上，竟真的握着一把刀。刀身雪亮，反射着刺眼的光。刀身上的血，正缓缓滴落……

07.看到苏妍的那一刻，洪涛真的是惊呆了。

无论是谁，在经历了那样的噩梦以后，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噩梦里的人噩梦里的事，那都得惊呆的。可是洪涛毕竟是洪涛。他的反应之快，应变之迅速，实在是少有人及。

仅仅隔了一个瞬间，洪涛的生理和心理迅速发生了一系列的反应和变化。这变化和反应就是他身体里的某一器官，迅速地分泌着一种物质，这种物质迅速地找到了它的另一半。当它们俩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就刺激了他的肺，也刺激了他的心。

肺和心的应激反应就是吸入更多的氧气和制造出更多的血。恐惧瞬间转化为紧张，紧张迅速转化为兴奋。于是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达到了一个最理想的状态。这样的状态使他，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可以做出最为迅捷最为有效的攻击。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犹如刀已出了鞘，箭已上了弦……

洪涛准备好了，但是没有动，非但没有动，而且还笑了，哑然失笑。接着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又都进入了一种松弛而舒适的状态。

警报解除了，完完全全地解除了。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他终于看清楚了。

苏妍的手里，的确是握着一把刀。那刀身也的确是在反着光，只是那光并不是月光，而且一点都不凄冷，那是朝阳的光，很温暖很和煦。那沿着刀身缓缓滴落的，也不是血。那只是红色的汁液，粘糊糊的汁液。

洪涛甚至觉得，他已经闻到了那种甜甜酸酸的味道。那是橙子的味道。苏妍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橙，一个切了一半的橙。血橙，鲜红鲜红的瓤儿。

苏妍刚刚是厨房里切橙。切橙，自然是为了榨汁。苏妍从来不喝买来的那种橙汁，她只喝她自己榨的汁，而且是新榨出的。她左手拿起一个橙，放在了案板上，右手的刀对准了橙，刚要切还没切的时候，就听见了洪涛的声音。

那声音虽然有点大，却是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是什么。她也没有当回事，继续切她的橙。刀也落下了，橙也切开了，她突然就听明白了那声音。

那是惊叫声。那惊叫声是连续的，凄厉的，绝望的。她本能的反应是洪涛现在需要她。她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放下刀和橙，就急匆匆地往卧室跑，结果就这么左手橙，右手刀的冲进了卧室。

苏妍冲进来的时候，洪涛正缩在床上。苏妍迅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巡视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她有些狐疑地回过头看洪涛，就看见了洪涛那一头一脸的汗。

苏妍明白了，那是一个梦，噩梦。

哈哈，你也有做噩梦的时候啊！于是，苏妍就笑了，美滋滋地笑了，笑中还带着那么一点儿调皮一点儿坏。然后，她就看到了自己手里的刀和橙。她笑得弯下了腰。再然后，她手舞足蹈地冲出卧室的门，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洪涛擦掉了一头一脸的汗，松弛了绷紧的神经，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忽然觉得，苏妍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可爱的女人总会营造出很温馨的气氛。可爱的女人总会烹饪出很美味的食物。可爱的女人还会做出很多很可爱的事情。

洪涛在很满意地享受完温馨和美味，很满足地享受完苏妍的温柔的吻之后，志得意满的出门上班去了。

洪涛心情很好。这样的好心情常常伴随着他，一路上都会伴随着他，直到他走进急诊区。洪涛一路上都哼着歌，虽然他既记不住词儿，也记不住调儿。这点事并没有影响他哼歌的兴致。

路，并不远。洪涛哼了一曲又一曲，哼完了，还在车里，车还在路上。路很宽，路上却还是塞的满满的。刹车声，喇叭声此起彼伏。机动的非机动的车拥在一处，上班的上学的挤在一块。叫喊声，抱怨声响成一片。整条路就像一锅正在冒泡的粥，每个人就像粥里那不断翻滚的米粒儿。每一天，这种煎熬都在持续。

每当这个时候，洪涛都会感到庆幸，然后就重复着他自己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心路历程。幸亏，他自己拥有这个独立的空间。幸亏，他拥有这辆车。幸亏，他拥有这个做医生的工作。幸亏，他还活着。这个幸亏，是今天新加上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孩，接着就想起了苏天白，然后就想到了苏妍。想到苏天白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黯淡，想到苏妍的时候又豁然开朗。然后，他又有些忧虑。他想到了在噩梦醒来时，见到苏妍的那一刻，他那一系列激烈的反应。那反应，是不是有点过了？苏妍会怎么想？幸亏，苏妍没有发觉。可是，苏妍真的没有发觉吗？

洪涛回忆着，思索着，仔细地梳理早上的每一个细节，从他噩梦醒来直到他出门。反思，这样仔细的反思，是洪涛的习惯。或许正是这种习惯，成就了今天的洪涛。

苏妍向来是个很仔细的人。难道她就一点没觉察到吗？今天榨橙汁的时间好像有点长。煎蛋好像比每天的老了一点。还有就是，今天吃饭的气氛太正常了。这样的正常，正常吗？想到这里，他的额头竟然溢出了汗。他伸手去摸空调的开关，却发现那是开着的。

他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又想，就算她发现了，又能怎么样？那只不过是一种应激反应。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甚至所有的生物，在面对危险的刺激时，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本来就是正常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