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市内的劳务市场还跟以前一样，人挺多，可是来雇人的老板却很少。不过很多人对此并不在意。有的围坐在树荫下打扑克，有的凑到那些找活的妇女身边，嬉皮笑脸地跟她们搭讪吊膀子。他们似乎也领悟到了刘昆历经坎坷才领悟到的生活哲学，尽可能地从现实生活中寻求幸福和快乐。他们象刘昆一样超然于现实之外并怡然自乐。
马路边上两家单位的铁栅栏上晒着很多衣服。这是一些找活的人在离此不远的海河边洗了以后拿到这里来晒的。在这里找活的人大都在城市漂泊多年，懂得充分利用一切不花钱的资源。他们不光是在海河边洗衣服，还在那里洗澡。
在劳务市场找活的人大都喜欢夏天。夏天比冬天好过，夏天就算身上没钱也不会挨冻，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过夜。刘昆知道很多人晚上会去海河边过夜。对于这些流浪汉来说，那里的确是过夜的好地方。想想看，在月白风清的夏夜，几个人在河里洗个澡，很多时侯还要畅游一番，然后一起坐在河岸上，一边就着花生喝啤酒，一边海阔天空地聊着。困意袭来的时侯，在地上铺几张报纸，天当被，地当床，真正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无人推。”何等自在，何等潇洒。在夏天，很多人即便身上有钱也不会去住旅馆的。那种专门接纳外地人住宿的小旅馆条件实在太差了，又脏又臭不说，连洗衣服都不方便。虽然那种旅馆到了冬天总是人满为患，可是一到夏天就没什么人住了。到了夏天，与其住旅馆，还不如在海河边过夜，洗衣服、洗澡都方便，地方又宽畅又凉爽，还可以欣赏两岸的夜景，环境比起那些小旅馆不知要好多少倍，不用花一分钱，而省下来的住宿费还可以买两瓶啤酒外加半斤花生，让自己在睡觉之前还能够体验一把飘然欲飞的感受。
刘昆又碰到了以前认识的那些老熟人。“麻脸”、“唐山”、“秦琼”，还有“黄毛”，老韩。从老韩面前走过的时侯，老韩正把裤子褪到大腿那里，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那个部位，一边用手去抓挠。
“麻脸”告诉刘昆，老韩得了性病。
“他经常找老娘们，经常跟那些老娘们在海河边干事。”“麻脸”对刘昆说道。
“麻脸”还告诉刘昆，劳务市场前天刚死了一个人，是山东的，专门干伺侯老头的活。
“怎么死的？”刘昆问道。
“喝酒喝死的。”“麻脸”说道，“那家伙只要挣点钱就回这儿来，天天喝酒，泡老娘们，前天在这儿喝着酒突然倒在地上，嘴里吐白沫，俩手乱舞。有人报了警，丨警丨察来的时侯，他已经没气了。”
刘昆看到了老侯。他的变化很大，脸似骷髅，脸上没有一点肉，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圈发黑。他的整个脸部就象是一层薄薄的黑黄的皮覆在骷髅上。他的两只手也瘦得可怕，然而肚子却涨得很大，好象充了气一样。
虽然现在正值盛夏时节，然而老侯却还穿着厚外套，可见他身体是多么虚弱。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显得非常肥大。
老侯现在的样子让人看了都觉得可怕。他靠墙站着，颤颤巍巍的。看他那样子，如果没有墙作为倚靠，他极有可能会倒下去。他神情木然，两只眼睛毫无生气。刘昆感觉他跟刘世喜被处决之前一样，印堂发黑，脸上罩着一团黑气，若有若无。
刘昆冲老侯打了一声招呼。他认出了刘昆，努力从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
现在靠墙站着对老侯来说都是一件很累的事。他看到旁边不远有一个小凳子，那是一个天天在劳务市场卖东西的本地人带来的。老侯慢慢走过去，手指那个小凳子冲那个卖东西的本地人挤出一个笑脸。那本地人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点了点头。老侯用脚将小凳子移到墙根，然后转过身，背靠墙壁，身子慢慢下蹲。他想蹲下去坐在凳子上，可是却没能成功。他的两脚向前一滑，身子猛然下坠，屁股重重地落在凳子的边沿。凳子翻倒了，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脑勺撞到了墙上。他用手撑着地想起来，可是试了几次都做不到。两条腿好象没有关节一样，打不了弯。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容易做到的事情现在对老侯来说都成了难事。
刘昆见状走过去，将凳子放好，然后用两手搀着老侯在凳子上坐好。
老侯感激地冲着刘昆点了点头。现在连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很费气力的事情。
“老侯得了肝腹水。”“麻脸”对刘昆说道，“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都这样了，还天天买彩票。”
“他哪来的钱。”
“三个月前，他中了一万多块钱。本来他要是把中奖的钱拿去看病的话，病情不会发展那么快，可是他宁肯拿钱去买彩票也不愿去看病。中了一万多块钱以后，他比以前买的更凶，经常几十上百的买。”
刘昆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老乡小马。小马去年曾请自己吃了一顿饭。那顿饭花了五百块钱。刘昆对那顿饭记忆犹新，那顿饭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他记的清清楚。那顿饭是刘昆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奢侈的一顿饭。去年在看守所忍饥挨饿的时侯，他总会想起小马请他吃的这顿饭。这顿饭让他终生难忘，当然请他吃这顿饭的老乡小马同样让他终生难忘。
不过现在的小马已经没有了去年请自己吃饭时的派头。那时侯的小马，开着奇瑞QQ，一身名牌，神气十足，神采飞扬。那时侯，他是劳务市场上的很多人羡慕的对象。现在，他虽然仍是一身名牌，可是那精气神，与那时侯相比，显然差远了。
“小马，现在在哪儿发财？”刘昆笑着问道。
“唉，别提了。”小马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二块钱的“恒大”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刘昆。刘昆摇了摇手。
刘昆记得去年小马请自己吃饭的时侯，抽的是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
小马跟刘昆谈起了自己的事情。
第七十三章
小马去年从那家回收电子垃圾的公司被开除的时侯，卡上还有十万块钱。对于很多外地农民工来讲，十万块钱可是一笑巨款，十年也挣不到。可是小马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这十万块钱花光了。那辆奇瑞QQ，买的时侯花了三万，可是开了不到半年就以一万五钱块钱的价格卖掉了。
当然，他的钱并不仅仅是花在那辆奇瑞QQ上面，那只是小头。他在一家酒店包了一个房间，每天一百块钱。他经常去找女人。他对女人的兴趣永远都是那么强烈。不过，他不会再去劳务市场那种地方找。那种地方的女人太没档次。没钱的时侯去那里凑合着找一个玩玩还可以，现在有钱了，什么都得讲究点。他经常去那些上档次的洗浴中心、歌厅找小姐。他还去青岛、大连、沈阳、哈尔滨玩过几个月。他去这些地方主要不是为了旅游。他听说这些地方的小姐很有特色，因而慕名去体验体验。
后来在身上还有一万多块钱的时侯，他突然对彩票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每天都要买。在买彩票方面，他也同样是大手笔，一买就是几十块上百块。他想靠买彩票中大奖。他过了那么长时间的神仙生活，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希望这种生活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要想实现这种愿望，在他看来，除了寄希望于买彩票中大奖，别无他途。
不过最终他没有中大奖，连小奖也没中过。而向他借钱买彩票的老侯倒是中了一万多块钱。
小马现在又不得不象以前那样在劳务市场混饭吃了，生活又回到了过去。他风光的时侯曾让劳务市场上的很多人羡慕得直咂嘴。他一掷千金的豪气让很多体面人都相形见绌。当初他开着崭新的奇瑞QQ来到劳务市场的时侯，真有王者归来的气概，很多人——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争相一睹他的王者风采。那个时侯是小马迄今为止最辉煌的时侯。可是现在，那些都成了历史。
“你花钱太厉害了。当初要是把那十万块钱存起来省着花，怎么也得花个四五年。”听完小马的讲述刘昆颇为惋惜地说道。
“唉，你是不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根本都控制不住自己。”小马说道。
这一点刘昆明白。穷人乍富都是这样。没钱的时侯苦苦地挨着，所有的欲望都被压制在自己内心深处，可是等到一旦有了钱，那压抑已久的欲望就会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恣意横流，势不可挡。
“不过，这也没啥。钱挣来就是要花的。”小马换了一副口气说道，“我买过车，玩过俄罗斯女人。我享受过，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