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结了婚以后，张翠花和老公在公公婆婆的帮助下开了一个小商店，日子还算过得去。老公虽然只有一条腿，装着假肢，不过生活都能自理。在天津有一个自己的家对于农村女人张翠花来说曾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实际上因为遥不可及，她连想都没想过。然而现在，竟然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现实，以致于她常常在早上醒来以后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她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城里人，——尤其是象天津这样的大城市里的人而欣喜万分。和很多在劳务市场找活的姐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不过她的这种欣喜并没能持续多久。

老公缺少象刘昆那样的柔情蜜意和浪漫情调。这一点，张翠花倒并不是很在乎。前面已经说过，她只上到初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这样的话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世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有一得也必有一失。张翠花不会因为老公缺少象刘昆那样的柔情蜜意和浪温情调而后悔自己的选择。

残疾老公脾气暴燥——这可能跟他的境况有关——常为一件小事冲张翠花大发脾气。他把张翠花当作保姆来使唤。家务活都是张翠花做。不光如此，张翠花还得给他洗脚，剪指甲，服侍他洗头、洗澡。这些事情，他原本是能够自己做的。残疾男人把自己当作张翠花的恩人和雇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如果张翠花稍有怨言，残疾老公就骂她忘恩负义。残疾老公知道她以前在劳务市场找活干，他总是以一种施恩于人的态度这样对她说：“你嫁给我是你的福气。劳务市场那地方，你以前不也在那儿找过活吗？多少外地女的，在那儿找活的时侯，天天吃馒头咸菜，晚上去火车站过夜。比起她们，你现在算是掉到了福窝里。如果不是嫁给我，你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尽管她天天小心翼翼，任劳任怨，可残疾老公却总是喜欢吹毛求疵，有时侯挑剔她炒菜的时侯放的油太多，有时侯嫌她拖地拖的不干净。

跟残疾老公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张翠花觉得这个城里老公还比不上已经死去的那个农村老公，当然，比起刘昆来，那就差得更远了。

第七十一章

“刘昆，你说我嫁给这个天津人是不是错了？”讲完自己的情况后，张翠花问刘昆。

刘昆注意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分别的时侯，张翠花跟刘昆要了电话号码。

这天，刘昆打算去市内的劳务市场转转。现在正值盛夏时节，这种时侯在户外干活可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最近半个月，他一直在给一个相熟的湖北老板干活。湖北老板承包的是一个工地的土建工程。刘昆在那里当小工，六十块钱一天，工资一天一结。一天一结帐是零工市场雇人的规矩。这规矩由来已久。虽然很多老板不喜欢这种规矩，可是在零工市场，所有在那里抢饭碗的苦力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不一天一结帐那就坚决不干。众人对这一点恪守不渝，即便是在活非常少的严冬季节也是如此。这些苦力们虽然大都不是智商很高的人，但他们都明白一天一结帐可以让他们遭遇欠薪的风险降到最低。在零工市场，不要说一个月结一次工资，就是两天结一次工资都难以雇到人，必须得一天一结。

刘昆在湖北佬那里干了半个月，挣了有八九百块钱。他打算休息两天。这半个月确实辛苦。没有在盛夏的工地上干过活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辛苦的。顶着如火的骄阳，干活的人汗出如浆，衣服被汗水湿透，几乎能拧出水来，晚上收工的时侯，胳膊上总有一些细细的盐。

虽然这半个月在工地上干活很辛苦，可是刘昆觉得比起那些干长活的民工，自己算是潇洒多了。比如说象今天，想休息两天，那完全是自己说了算。用不着给谁请假，或者是担心扣全勤奖什么的。虽然很多城里的体面人会认为刘昆过的这种日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无法忍受，可是刘昆却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非常满意。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过城里人的体面生活，而是因为他明白，那种生活对于自己这种人来说，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就象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梦想，并且曾经为了这种梦想而苦苦奋斗。然而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辛酸以后，他终于明白了，有些梦想，既然无法实现，那就应该及早放弃，人不能好高骛远。胸怀大志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实际上往往让人活的更累。现实即然无法改变，那就尽情地享受一切所能享受的东西。自己没有房子，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老婆，没有家，自己是一个外地人，——这些并不是问题，或者说这些问题并不妨碍自己享受生活。比如说，口袋里有了点钱，可以去菜市场买条鲤鱼，按照以前在看守所的时侯刘世喜告诉自己的烹饪方法做一条水煮鱼，做好以后，买两瓶啤酒，边吃边喝，多滋润呀。如果想女人了，那就去洗头房——如果嫌洗头房不安全那就去洗浴中心——洗浴中心价钱是贵了很多，可是小姐的质量和服务，还有安全系数都要远远高于洗头房。——找一个消消火。人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不能为了那些无法实现的目标而白费力气。那样做是对生命的浪费。人不能为了那些无法实现的梦想活着，而应该尽可能地从现实的生活中挖掘幸福，要考虑在现实的条件下如何让自己过得开心、快乐。生活如同烹饪，高明的厨师不需要龙虾鲍鱼，也不需要熊掌驼蹄，仅用豆腐就能做出让人垂涎的美味。会调理生活的人，即便只能在五块钱的小旅馆里栖身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刘昆看过电视剧《天龙八部》，对里面的一个人物——慕容复印象深刻。慕容复为了他所谓的复国大业，费尽了心机。然而最后不仅复国大业无法实现，连早先对他一往情深的表妹也弃他而去。所以，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不能为了无法实现的目标而错过原本可以轻松拥有的幸福。

虽然刘昆现在明白这个道理，并将其奉为圭臬，可是让他感到遗憾的就是，他明白的太晚了。如果能够在十多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那他就不会在欲望和野心的驱使之下东奔西走地瞎折腾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很多道理不到一定的年龄是明白不了的。很多人在年轻的时侯都是壮怀激烈，睥睨天下，固执地认为一切皆有可能，可是等到他们经历了世道的艰难之后，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天赋异禀，只能象普通人一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