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处找人，终于找到人烟，几个穿着治安服的人正地斗地主。我跑过去，客气地说：各位大哥，请问一下怡城怎么走啊？他们当我真空。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正碰上一位老大爷。我想，上了年纪的人应该好说话一点。于是凑近去，用我平生最标准的澧县普通话问道：“老大爷，请问一下，怡城怎么走啊？”老大爷茫然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天外飞仙，摇摇头，走了。
我只好再打怡城的电话，通了。我迫不及待地说：“我是过来报到的，我可能到了，正在一棵柳树下。”
“柳树？我们这里有柳树吗？”接电话的竟是个男的，声音很做作。若干年之后才知道，所有台湾人都那么说话。
“先生，你是到我们怡城来报到吗？”那边问。
“是啊。”我说，接着我把我过来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先生，你是说是坐了5块的摩托车吗？是不是坐过了哦，到我们这里才3块钱耶。”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说：“反正我是按着你们说的路线来的，在现在正在一棵柳树下，应该到了。”
“先生，刚才我们一位同事说，我们这里没有柳树哦。芒果树倒是有一棵。”
“它上面又没写名字，可能是芒果树吧。”我说。
“先生，那你不动啊，我给您开门。”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卡擦”一声，芒果树后面开启一道卷闸门。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架着一副眼镜朝外面东张西望，然后对着我喊：“先生，是你吗？快进来。”
从此，我明白一件事实。不但一般的树上面不挂牌子不写字，有的厂也是不挂牌子不写字的。我到里面可不可以也不挂牌子不写名字呢？
“进厂要先交50块的押金或者押上你的身份证。”
“不是规定不准收押金、扣身份证吗？”我说。
“某党某国不是也规定不准贪赃枉法，又有几个不贪不枉？”
虽然觉得不够和谐，但是事实。我于是说：“我能不能先上一下洗手间？”
在厕所，我掏出一根烟，一边抽一边进行严重的思想斗争。现在有两条路摆在前面，要么出钱，要么卖身。怎么办？于是我选择抓阄。
最后，我决定卖身。
六
在东莞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地方，卖身是很正常的。大街小巷充斥着各种红灯区。就像卖电脑一样，有的面向高端，有的面向低端，满足不同人层需求。我经常看到无数小姐，妓女张扬于世，叼着烟，划着拳，喝着酒，调着情，在马路上压过来压过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们被男人压的样子。东莞号称是男人的天堂，全国各地各路货色都对这里心甚往之。东莞政府是世界上最强的皮条客。
我自知没有潘安之貌，更没有西门大官人那样的能奈。而所谓的卖身，不过扣身份证，没什么损失。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身份证一般是用来辅助上缴各类费、税、款的，当然，坐火车的时候多少可以起到良民证的作用。
我掏出钱包，身份证已被揉得不成样子。这多少可以证明自己有一点自虐的倾向。钱包里的钞票寥寥无几。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但是，迫于生活，我决定今天数一下，一共二十一块四毛。人穷志短啊，我真的要丧身于这个鸟厂吗？不禁感到一阵郁结。
必须解决当下最紧迫的问题。我对自己说。
于是，我解开裤子，蹲了下去。
我在三个时候最有灵感。一是夜晚躺在床上，总会浮想联翩，越想越兴奋。记得当年为了捕捉灵感，我放了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在床头，每到灵感划现之时，就会立马起来在黑暗中涂抹。可惜的是，由于字上有字，如同鬼画桃符一般，到了第二天连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二是厕所。每当灵感侵蚀之际，我便会及时拿出手机记录。因此，我的手机充斥着无数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电报文。不过，这么做的不足之处是手机很容易从手中脱落，万劫不复。第三个时候估计是在马上，正所谓南人乘船，北人骑马。身为南人，我还从来没骑过马。这不能不说不是一种遗憾。但是，比这更遗憾的连马子都没骑过。前面说过，东莞是男人的天堂，像我这样的男人，本来就是一种奇迹。
厕所门上写了几行字：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抽动，其乐无穷。久闻中国屎民智慧无穷，创造了辉煌绚烂的“厕所文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厕所文学家们不被主流和高尚之士认可，但是，他们在发泄自己遗留物质的时候用自己最真切的感受在门上宣泄着自己的思想。这是新时代的《诗经》，包罗万象。比如说前面的那首是写的是爱情。还有写社会现象的。试摘录一首：
我把怡城当我家，怡城当我是傻瓜。连续工作十六钟，还要无偿把班加。一日三餐不如猪，不是南瓜伴土豆，就是土豆炒南瓜。满脸菜色无人问，贡献青春你我他。
第一次读到如此贴切的厕所文学，我的精神受到无比感召。我想，如果没有真切的生活经验是不可能写出如此凄婉的诗歌的。为了感受最真实的生活，为了写出这样的诗歌，为了中国的文学事业，我决定留下来。
正当我心潮澎湃忘乎所以的时候，发现现实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浪漫。刚才走得太急，忘记带纸。
七
吃饭了可以不擦嘴，出恭后不可以不擦屁股。我搜遍全身，找不到一张纸。心想，完了，想我一世英明，莫非今日要丧身于此茅坑乎？第一反应打电话求援。日，我总不能给向卡、妹的打电话让他们送纸给我吧？我更不能打到人事部。刚刚过来就要别人送纸，也显得我这个人太不矜持了。人生最脆弱的时候莫过于此——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这种事。第一次觉得纸币的作用远不如手纸。
人活的世上真是悲哀，就为了几张纸。生下来，要出生证明，说明你开始存在；读书，你的名字被标上点名册，从此受中国式的教育，为了一张成绩单，为了一张薄薄的奖纸，被老师蹂躏大半辈子；终于可以工作了，却往往因为没有一张体面的毕业证四处被歧视；以后还会被一纸婚书和另外一个人拴在一起；为了一点容身之地被房产证逼成房奴……百年之后，即使盖棺定论了，化成灰了，还得惦记着后人烧点钱纸。
我在钱包乱翻，希望出现奇迹。天无绝人之路啊，我终于找到一张毕业证书的复印件。复印件叠得很整齐，足以证明我对它特别珍惜。学好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凭这一张纸找一份前程似锦的工作。其实，我也知道像我这种四流野鸡成人专科出来的人能不能找到工作还是个大大的问号。既然今天已经找到工作了，那这张纸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二十几年，我默默无闻，一直没什么作为。今天用毕业证擦屁股，不得不说是一次壮举。毕业证复习件腐朽了，而我站了起来，如释重负。我不禁华哥的名句：屎来如山倒，屎去如抽丝。
八
“先生，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哦？”那台湾佬说，“把证件拿来给我看看。”
我把身份证递给他，又下意识地去摸皮包夹层，说：“不好意思啊，毕业证还没有复印。”于是，我又把四流野鸡成人专科毕业证递给他。看到相片上当年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我心里想：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啊。
“那行吧，我先带你到各个部门转一下，下午你再做个体检。”那男的把我带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