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莞也无非是这样。旗峰山的大灯笼亮起的时节，望去确也十分和谐，但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都市白领”，穿着极少的衣服，顶得胸脯高高耸起，形成两座观音山。也有的解散扣子，故意引诱未成功少年和已成功老年。穿着极短的裤子，露出性感的大腿，春光乍泄，宛如便民性服务者一般，还要将屁股扭几扭。实在开放极了。

菜市场的地摊上有几本黄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美容院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 “那是在OOXX。”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东莞图书馆去。从光明社区出发，不久便到一处站台，写道：日斯里。不知怎地，这个名目实在让人想入非非。其次却只记得石碣了，这是明的将领袁崇焕先生诞生的地方。东莞是一个暴发户，财大气粗；表面上极其浮华，实际是个垃圾场。

二

大概是物以多为贱罢。湖南的农民运往东莞，便用钢筋绳系住腰间，倒挂在半空中，贬为“民工”；打工者生的孩子，一年到头看不到父母，却美其名曰“留守儿童”。我初到东莞也颇受了这样的劣待，不但找不到工作，还经常被查暂住证。我先是住在工业区一个小房子里的，深秋依然酷暑，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畅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却传来隔壁的尖叫声，难以睡安稳。饭食也极其差强人意。据一位先生说，以前这些东西是用来养猪的，自市长刘大人禁养猪之后就开始养人了。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对自己说。我虽然觉得猪食和我不相干，然而难分伯仲，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红灯区也颇近，庆幸每天总可以看男女现场直播。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面孔，听到许多新鲜的传闻。记得第一次见到新华表哥是在他的房间，他看到我，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老乡们介绍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二哥。”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华哥接过我手中花花绿绿的劣质杂志，便是从最初到现今收的广告，多半是诊所治疗男女问题的宣传册。起初有几本是彩印的；还有黑白的，我闲得蛋疼，都把它们翻译成了澧县话，我相信它们是中国最早的澧县话门诊宣传册。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刚从厂里出来的老乡，在东莞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我讲打工历史。我问，东莞为什么连摩托车都没有？其中一人说，飞车党太多了，刘市长抓不了，全面禁摩。我说，那就好。好个屁，现在抢劫的都是用面包车，几个人把你挟进车，一顿海扁，搜遍所有财物，然后逼哄你IP卡、IC卡、IQ卡统统说出密码。一个老乡抽着烟，义愤填膺的说。

他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劫，旁边的人熟视无睹。

三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华哥领我到智通人才市场。

“你的简历，准备好了么？”他问。

“可以了。”

“拿来我看！”

我交出简历，他接下了，两分钟之后便还我，并且说，这样写是不行的。我拿过来，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彷徨。原来我的简历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还增加了很多内容：性格外向、有责任感、有团队合作精神。

可惜我那时太较劲，有时也很任性。我说，哥，难道内向是缺点，外向就是优点？

还记得有一回华哥带我去面试，递出一份简历，对那人点点头，道： “他面试绘图员”，接着指指我，继续对那人说：“你看，长得多像姚明啊，只是身材短了点。”那人瞅瞅我，用对待低等动物的语气说：“会CBA么？”

我一阵诧异，然后很快回过神来，说：“我现在都NBA了，不过我会CAD。”

“我们要CBA的。”那人睡眼惺忪道。

“NBA比CBA“NB”多了。”我想着，正准备走开。

“CBA和CAD有什么区别。”那人好像忽然缓过神来。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小一点的。”

“写法不一样。”说完，我转身便走。

走出智通人才市场，我一人搭上通往厚街的公交车，看到了久违的向卡和妹的。妹的是治安队的，我坐着他的巡逻车像城管一样横行于市，一吐两个月来的晦气。看着路人用防强盗般的眼神瞪着我们，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作为行政执法人员的神圣。晚上和他们斗地主，觉得自己赢了一周的生活费，我说：“兄弟们，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完全不顾向卡抡起的拳头，三个人在他租的不足十五平米的阁子里横一竖二地躺下了。

四

第二天，继续找工作。

“我因为听说广东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我建议你找工作时随身携带几支香，看到合适的工作就拜一拜。”华哥对我说。

但我找不到香。只好半夜起来偷人家祠堂供祖的香火。“总要看一看广东的鬼长什么样。随便搞点香蕉、苹果吃吃——都大半年没吃过水果，忘记是什么味道了。”隐隐感觉自己被跟踪，起初一阵心惊，接着又升起一丝感动——来东莞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么瞧得起我。但是为防止劫色，我急中生智，想起华哥教我的方法。我敲了敲祠堂上的木牌，骂道：一群狗娘养的不肖子孙，竟然连大爷的名字都刻错了。只听见扑通一声，一个人影栽倒在臭水沟里。具有东莞特色的臭水沟。

有二天我就吐了。估计是吃了沾有臭水的苹果。

我继续跑智通。

看到一个招VFP软件工程师。我依稀记得曾过了VFP全国二级，于是掏出香，拜了拜，把简历递了上去。

“你喜欢登山，为什么？”那人问我。

“是啊，因为我们那里没有山。”我说。

我们那里本来就没有山。那人笑了笑，估计觉得我很幽默。于是说，下周过来上班吧？

我受宠若惊，又生怕他反悔，说：“您再看看简历吧？”

当天晚上，为了证明我有登山的爱好，我一个人爬了一次旗峰山。

五

周一，我去报到。先坐到汽车东站，然后转83路坐到大朗天桥，然后转镇巴到黄草朗，然后坐5块钱的黑摩的到一个小村子，然后直行300米，左转——还是没找到那个厂。我掏出手机，打人事部的电话，重拨了N次，终于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我说，小姐啊，到底怎么走啊？那女的用半生不熟的国语没好气的吼道，你说什么？我说，小姐啊，我不知道怎么走啊？那女的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叫谁是小姐？我说我叫你啊。才想起来，在这边 “小姐”是不能随便叫的。再说，我身无分文，也叫不起小姐。但是我又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不能违心叫“靓女”。于是，我说，算了，小姐，我自己找吧。只听见那边摔电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