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第二天，翠花早早起来，她先是在家里翻箱倒柜，后来又揭开了炕上的炕席，几乎是把家里弄了个底朝天，最后，她看着手里还不到20块钱，翠花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冰冷了起来。其实家里没有钱是在她的预料之中的，可是等着真真正正地把家里翻遍的时候，她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嫁给谷子十几年了，两个人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上工干活，可到头来却怎么越过越穷了呢？

这时候谷子也起来了，他看了看发愣的翠花，知道她的心事，本来想说几句话，可是他比翠花更加知道，自己的家已经是一贫如洗了，要想在这个家里找到买平车的钱，那比黄粱美梦还虚幻，所以，他在缸子里舀了一瓢水倒进了脸盆里，然后急匆匆地在自己的脸上韵了一遍，用袖子一抹，提上了铁锨，出门去了。

翠花这个时候好像一个孩子一样，想到的事怎么也放不下，本来她也想去修路，可是想起来昨天狗拽的话，她还是犹豫了，自己要是有个平车，那该多好啊，不但自己干活的时候轻松点，主要的是每天还可以多挣几个工分。是啊，自己现在缺啥呢？力气自己有，就是没钱，那该怎么办呢？

就在翠花失意彷徨的时候，忽然，她看见院子里的自行车，心底不由地咯噔一下。

说起来家里的自行车，这话就扯远了，还是要说说谷子的爹。谷子祖上辈辈都是靠土地为生，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到了谷子他爹这辈的时候，他爷爷也狠过心，想要供出一个秀才来，所以就卖了家里一头老牛，供着他念了几年私塾，谁知道谷子的爹不是那念书的料，成天在学堂里不是逃课就是贪玩，把谷子的爷爷气得要命，后来就再狠狠心，断了他念书的路子，叫他跟上一个河南的师傅学谯骟，说这样不但叫他吃上一吃苦，知道个天高地厚，也能学上一门手艺，长大了不至于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因为这事，谷子的奶奶和他的爷爷好几天都不说话，因为在谷子的奶奶看来，这谯骟是个下贱的活路，小孩子要是入了这个行当，只怕将来连个媳妇也说不下。说起来谷子的奶奶也有道理，谯骟是干什么？说白了就是给猪牛马羊这样的畜牲做绝育手术，你想想，谁家要是能有一点办法的话，他会愿意叫自己孩子去学那个手艺？其实这话谷子的爷爷不是不知道，可是他有自己的打算，在他看来，谯骟这个活看起来不是很体面，可是也有说不完的优越性，后来，他劝着谷子的奶奶说：“我是这么想的，自己儿子的性格我知道，调皮且懒惰，我怎么看他都不是做庄稼活的料，他要做不了庄稼活，你想想，我们能管了他一辈子？管不了他那么长的时间，你说饿得死他饿不死？媳妇有没有那是以后的事，可是要死要活那可就是眼下的事，所以我想着，这谯骟的活虽说下贱了点，但总还是有些收入的，等着他也挣下几个钱了，他不想干了也由着他，这样可好？”

谷子的爷爷自小性野，没有受过多少束缚，现如今在学堂里就好像那上了笼头的马驹，浑身不自在，等着知道他爹叫他跟随师傅走村穿巷去，居然在院子里蹦跶了好几圈。说走就走，当天晚上，谷子的爷爷叫谷子奶奶安排了几个菜，又打发谷子的爹打了半斤好酒，把那个河南师傅请到了家里。吃饭的时候，仗着酒劲，谷子的爷爷把话都说明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师傅，心里七上八下，总怕他回绝了自己。谁知道那河南师傅本来也是个光棍，无儿无女，一个人总是凄凉孤单，如今听了谷子爷爷的话，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他端起来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看了看谷子爹，再转过去对着谷子的爷爷说：“我也说句难出口的话，要是你答应了，我就带上孩子，还能担保他给你挣大钱。”

谷子爷爷一听师傅愿意收自己的孩子，也就有点忘乎所以，急切地说：“不要说一句，就是十句八句我都依你。”

“要说你也听过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老话，今天你把娃交给我了，那是肯定想要他学到真本事，我想着，要是你愿意把他认到我这里，那我也就没有顾及了，死心塌地地把我那点真本事都教给他，你看这话可对？”

师傅的话意思很明白，那就是想要谷子的爹做他的干儿子。谷子的爷爷看了看谷子奶奶的神情，又想了一下，感觉师傅的话也有道理，就转过去对谷子的爹说：“臭小子，还不给你干爹磕头？”

谷子爹读书不上心，可是遇事很聪慧，听了他爹的话，马上明白，就在炕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句“干爹”。

要说谷子爹还真有那命，自从跟上他干爹以后，不但是手艺学精了，而且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能给家里带回来很多羊子牛蛋，使得常年难见一点荤腥的家人都吃上了肉。那时候家里穷，那些畜生的生殖器也算是美味佳肴了。过来两年，师傅因为叫疯狗咬了一口，得了狂犬病呜呼哎哉了，谷子的爹没有了靠山，就自己操起了师傅的家伙，开始了独闯江湖。

后来，谷子爹25岁的时候，自己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也是因为家里穷，在陕西合阳县城要饭的时候跟上谷子爹的，谷子爹看那女人模样周正，就把她带到了饭店里，给她买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泡馍，后来，那女人就成了谷子的娘。

结婚后，谷子爹还没等着把媳妇捂热，就发现媳妇肚子大了，看着大肚子的媳妇，谷子爹感觉到自己越发来了精神，他害怕媳妇和孩子跟上自己受罪，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重新开始了他那江湖生涯。

六〇年，那一年谷子正好10岁，在全国人们都在吃糠咽菜的时候，谷子的爷爷不但能把家里的伙食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他居然有着多余的钱，在年底的时候买回来了古镇村第一辆自行车。

后来最起码有十年的时间，谷子爹在古镇都是风云人物，谁家有婚嫁喜事一般都会借他家的自行车，每次别人用完了都会给谷子爹带上一点好吃的东西，可是谷子爹的心思全不在东西上，他总要当着来人的面把自己的自行车前前后后检查一遍，看着自行车完好无损这才送客。

本来，谷子一家的生活在他爹的打理下应该是越来越红火才对，可是谁料想袖头里面伸出了一条腿，半路出岔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政治局势紧张了，队上不敢再偷偷地放谷子爹出去搞副业，这样，谷子爹因为没有多干过土地上的活，所以入了队以后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慢慢地把家业也就日踏完了，等着谷子结婚的时候，家里该卖的都卖了，就只有那辆自行车保住了，用谷子爹的话说，那是他曾经辉煌的象征，每次看着那东西，自己多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