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朱就打报告交了上去,很快,中队的回复下来了,同意。黄大头又召集服刑人员开会表决,自然这都是走过场。没几天,一干人员正式走马上任。春风得意的,都是老朱的人马。
新官上任三把火,狗子等人干得十分欢实。孙国明的协勤干得殷勤,大光的号长也管理得不错,狗子每天起早贪黑在工区,虽然飞扬跋扈惹人厌恶,倒把生产盯上去了。
一时间,中队的生产和纪律都大有改观,连着一个多月每周超额完成定量不说,一起打架斗殴的事故都没发生,几次在大队的会上得了表扬。黄大头为这个还专门把我们集合起来训了一次话,说得兴高采烈唾沫星子横飞。一时间,老朱的威望在中队里大涨,手下人也跟着扬眉吐气。别说鹰子、狗子出来进去咋咋呼呼,连之前跟在狗子屁股后面转的胖子,也升级成了别人嘴里的“胖哥”,说话走路的样子都有些趾高气扬起来。连一直两边都不得罪的老茂和马回回,也开始公然倒向了老朱。孙国明郭大光的职务下来之后,老茂和马回回张罗请客,光请了朱哥,傻巴和虎哥都没请,老朱也安然领受,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得意的人最爱表现自己的宽容大度。如今,胖子见了我也只是扬长而去,不再找我的麻烦,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昆子杨光一伙也不再向我挑衅,只是见到我必要昂首挺胸走过去,显示自己的得志。至于鹰子和狗子已经在号筒里“摇得成天晃膀子”(梁子语)了。鹰子几次在号筒里叫嚣:“谁不服朱哥就办谁。”很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这一切,老朱看在眼里,却不制止。
那天开会之后,黑虎又单独找傻巴聊了几次,聊什么没人知道。大伙只看见傻巴从此一直阴着脸不说话,对鹰子、狗子一伙的大呼小叫和队里的议论装看不见听不见。名义上,胖子分了他一半的权;实际上,打胖子当副组长第二天起,傻巴就当了甩手掌柜,组里的事儿不闻不问,天天进工区就躲没人地方抽烟。胖子也乐得大权独揽,杨光、刀疤脸和昆子几个对他的称呼,已经去掉了“副”字,直接叫“组长”了。中队里的犯人都说,这次傻巴也蔫了。
对于黑虎,中队里的议论更多。有人说黑虎是从此认栽了,也有人说黑虎是准备走了不想再掺和事儿。一群原本跃跃欲试想跟着傻巴往上混的人,都开始动脑筋接近鹰子、狗子乃至胖子。刀疤脸也对给黑虎修脚不那么热心起来,天天收工就张罗着“伺候伺候朱哥”,拿着用锯条磨的修脚刀在老朱门口待命。有一次强奸过来说“虎哥让你过去”,得到的回答居然是一句“等会啊”,看得人寒心。
李刚好事儿,偷偷悄悄问我:“之前朱哥和虎哥不是整天哥们弟兄的么,怎么这有了好处,朱哥都给了自己人,虎哥的人一点捞不着?还有马回回和老茂,之前为了提自己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现在又一块拍着朱哥了。”
“狗不见骨头,从来不咬。”我笑了笑说。
“你说,虎哥就这么吃这个亏了?”
“上面的事儿,咱操这心干嘛?慢慢看着吧。”
中队里态度的变化,黑虎当然看在眼里。他现在每天依然和以前一样,不出号,不进工区,轻易不露面,偶尔才把傻巴喊过去,聊几句就出来。
“你,干活还他妈睡起来了,当这是嘛地方,疗养院?”织片组,一个叫三龙的中年汉子手慢完不成定量,连熬了两宿,干着活打起盹来。胖子最近正在寻找树立威信的机会,见状立刻咆哮起来,上去一个脖拐。
“CAO你妈胖子!”一旁的傻巴突然一声断喝,不光胖子吃了一惊,组里的犯人也吓了一大跳。这一阵子,傻巴天天对组里的事儿不闻不问,犯人们几乎忘了这个组的“正”组长是傻巴了。
我在熨烫这边也听见了傻巴的咆哮。顺声音望过去,傻巴威风凛凛地倒背手站着,显然是早有准备。我猛然想起来,昨天收工之后,黑虎又把傻巴叫进号里,聊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出来。
此刻,傻巴威严地向前迈了一步,问胖子:“辱骂殴打犯人,监规第几条?”
胖子的本事,原本比傻巴差着好几级,见了傻巴如同避猫鼠一样。不过最近当上了官,脾气和胆量都长了不少,加上傻巴前一阵子天天发蔫,所以,尽管傻巴突然发作,胖子却没太当回事儿:“傻哥,干嘛咋咋呼呼的?这不是正常管理吗!他总这么慢不耽误生产?起来,别装死。”说着冲着三龙又是一脚。
“耽误生产?上面有政府管,下面有我这个组长管,你算哪根葱?我问你,孙建军、杨光和昆子的定量,是哪个王八蛋让给减下来的?这耽误不耽误生产?”傻巴眼睛如刀子,死死瞪住胖子。
一个人混起来,身边的朋友多多少少沾点光,这在劳改队里不算嘛。刀疤脸、杨光和昆子却有点过分:几个人见胖子升官当上了副组长,自己就给自己减了定量。织片组的定量是每天一件,领料的时候一人领两捆毛线,这几个人却只领一捆。得了便宜还卖乖,下组也不好好干,坐在一块嘻嘻哈哈。不过,要说耽误生产倒也未必,胖子早把三个人的定量分派给了别的犯人。谁也没想到傻巴冷眼旁观这么长时间,却突然拿这事发作。
胖子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沙组,咱哥们一块共事儿,嘛意思心里都明白。您也别当兄弟我脑子比别人少嘛,有事儿咱都看朱哥跟虎哥面子。”
“虎哥!你个小兔崽子也配提虎哥?”傻巴冷笑一声,上前轻轻一抓胖子的衣领,一推一拉,膝盖早起来,“咚”地结结实实顶在小肚子上。手一松,胖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挨住这一下再跟我提虎哥。虎哥不认识孬种!”
刀疤脸和昆子两个傻子太没眼力劲了,居然以为现在是拍胖子马屁的时候。见胖子吃亏,俩人站起来就要过来帮忙。傻巴早迎着赶上去一步,一脚踢了刀疤脸一个倒仰,跟手一把抓住昆子的脖领子一甩。昆子瘦骨伶仃的小身子几乎是横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墙角的一张破桌子上,桌子砸个粉碎,人躺地上只剩下喘。
傻巴冲着地上的胖子厉声说道:“起来!我看咱哥们是缺乏交流!”
在场的人一下子全傻了。狗子鹰子俩人也闻声赶到,见胖子几个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傻巴横刀立马站在那里,显然是等着动手。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主动上去领教傻巴的拳头,尴尬地站在那,不知道怎么办好。
小崽子闻声跑过来,见状“哟”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下跑。工夫不大,老朱气喘吁吁地赶上二楼。
老朱上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胖子几个,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脸上换上一副笑容,很江湖地上前打圆场:“傻兄弟,好!你管胖子管得对!胖子是我兄弟就是你兄弟,你打他是为他好,应该的。别上火傻兄弟,万事都看我!”
“看你?看你鼻子看你眼?你算哪根葱?”傻巴鼻子里哼了一声,乜斜着眼瞟了老朱一眼,居然丝毫不给老朱面子。
老朱的笑容僵在脸上。胖子几个心腹都被解决了战斗力,他和鹰子、狗子一起上也不是傻巴的对手。周围犯人们眼光都朝这边看,他没法就这样下台。
“傻巴,怎么跟朱哥说话哪!”
正僵持着,楼下传来黑虎的声音。只见黑虎手揣兜,一步两梯上了楼,和上次我打傻巴他来工区时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苏丹红。
老朱看见苏丹红仿佛看见了救星,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苏队,怨我怨我,刚才在楼下没照顾到,楼上沙组和小吴(胖子姓吴)闹了点误会。”
苏丹红板着脸没说话。
黑虎没搭理别人,径直走到傻巴跟前:“干嘛,朱哥面子都不给了?”
傻巴低下头:“虎哥,怨我,刚才脾气上来了,说话没把门的。”
黑虎夸张地大笑一声,嘴里骂着傻巴,话锋却另有所指:“哈,脾气?跟我闹脾气,真当你自己是根葱?我他妈的出来滚刀尖玩命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哪!跟我玩这个花屁股,你不够我一个脚趾头!告诉你,在这里面,你有面子是因为我给你面子,我不给你面子,谁他妈的都别要面子!”
老朱明知黑虎是指桑骂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发作,摘下眼镜来,掏出眼镜布用力地擦。远远的,我看得见他手直哆嗦。
苏丹红这才开了口:“行了,董队和黄主任刚上大队,你们就在这打逗?还好没出大事儿。我看这事儿就算了,沙金宝提出批评,下次再犯,一定要严肃处理。正好宣布一个事儿,管水房的孙宝才(就是开放的老孙猴)已经刑满释放了,中队研究决定,调老周负责水房,郑黑虎接替老周担任库管。一会郑黑虎你去库房交接一下工作,今天就上岗。还有,朱承业,库房现在原料成品越来越多,你的办公室在库房太挤,而且也不在工区。你看能不能把你的办公桌搬到楼上工区,给你单独隔出来个办公室?”
库房在一楼楼口靠右,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老周的一副桌椅,每天我们开工领料,收工交活,都在库房和老周交接。老朱当上大杂务之后,和队里申请,把里间那个八平米的小间清理出来,作为大杂务的办公室,在里面放了一张小床,平时在那里休息。
工区的水房和厕所连着,水房的活,既包括给大伙烧开水,也包括打扫厕所。老周调水房,不光是他自己混低了,更重要的是让老朱失去了对库房的控制大权。
苏丹红的一番话,说得老朱直咧嘴,看得出他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脸上还得笑着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服从中队安排。”
当天晚上,黑虎把傻巴带到老朱号里,当着老朱的面抽了傻巴好几个耳光,让傻巴“不准再闹事儿”,声音震得号筒里墙皮直往下掉;老朱也让鹰子当面赏了胖子一顿拳脚,教训胖子“不许跟傻哥炸翅儿”。黑虎做主摆了一桌酒,席上让傻巴给胖子敬酒。黑虎和老朱一起给他们定下规矩:组里大事小事都是傻巴做主,杨光、刀疤脸和昆子仨人减下去的定量也平分给其他的犯人。傻巴和胖子从此相安无事,只不过傻巴重新走马上任管起了织片组,天天躲起来抽烟的,换成胖子了。
搬进库房那天,黑虎把那张小床留下了。黑虎笑着对老朱说:“就当送兄弟我个见面礼吧,回头我给朱哥您进个席梦思。”老朱一边连说“不敢”,一边收拾起东西,让老周搬着桌椅进了水房。
我看见老朱笑得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