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后黄尘滚滚,一条身影在里面奔跑,是夏晓岚。车越开越快,夏晓岚奔跑的身影在土路上缩成一点。
“夏晓岚,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娶你!”骆子建喃喃地说。
预审骆子建分三班轮流倒,付国强把李有德编进自己一组,尽管厌恶,他还是不希望李有德逼供。骆子建揽下所有事情,如果是李有德,就写结案报告了,付国强没这样干。
“你说黄毛和老一是你杀的,你怎么杀的?当时哪些人看见?你用的什么工具?凶器在哪?”付国强问题连贯、逻辑清晰,骆子建信口胡编。有时候想承担自己没干过的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付国强会突然把骆子建头天回答过的问题再问一次。
“骆子建,我知道你讲义气,替兄弟扛事,可你这样一样救不了他,还毁了自己。你告诉我,这两年你去哪了?和谁在一起?”
“我只回答关于我杀人的问题。”
“别把我们当傻子,人不是你杀的。你告诉我们冷军在哪,我保你一点事没有,如果冷军一直不能归案,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付国强一摔门出去。
“冷军,我的兄弟,你要走得远点,别再回来。”骆子建眯着眼看着那盏刺眼台灯,心里一遍遍地说。
付国强十几年上下班都骑一辆老永久,从一个片警骑到刑警,从一个刑警骑到一个支队长。支队有车,可下班时间付国强从来不用。又是那条坑坑洼洼的老街,街两边黑黝黝的木房,蕴含了岁月,付国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离这里。板门吱呀一声推开,付国强楞住了,粘满油烟的灯泡照亮四个人。天天骂他没本事的老婆陪俩个读中学的孩子在吃饭,一边的竹椅上放松地坐着一个青年,一个不应该出现在他家的人,冷军。
“付支。”冷军欠欠身,笑得很放松,竹椅边的板凳上,一杯茶冒着热气。付国强很紧张,冷军手插在兜里,对面就是他老婆孩子。付国强手慢慢往腰上摸,冷军看着他摇摇头。付国强拖张椅子坐下,正挡在冷军和他家人中间。
“你想干什么?”付国强尽量压低声音。
“骆子建没事吧?”冷军问。
“如果你消失了,他就有事。”
“如果我回去,他会怎么样?”
“你回去,我保他没事。”
“你确定?”
“我确定。”
“我相信你。”冷军站起来,手在付国强肩上用力拍下。
“嫂子,我走了。”冷军打个招呼,推门出去。付国强那夜失眠。
从付国强家出来,冷军去找了草包。余建国那拿回的十万块钱已经给了张杰,哈尔滨带回的四十万冷军回来那天就交给了草包保管。
“军子,我们再想想办法,干嘛非这样做。”草包闷着头抽烟。
“我欠子建的太多。”
“事不是子建做的,他顶多坐几年牢,可你要进去……”
“生死有命,从出来玩那天开始,我就想清楚了。”
“厂里有个小兄弟,犯的事也不轻,我想给他些钱,让他把事都给顶了。”
“这不是我冷军干的事。”
草包一声叹息,他看了太多道上人的兴衰荣辱,很多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并没有谁能改变谁。
“我走后,帮我照顾好子建和杰子……还有……我家里人。”冷军很少向人提起家里人,他相信很多人会出事,可草包不会。
进公丨安丨局前,冷军最后见的人是钟饶红。钟饶红还住在南城那片破败民房里,巷子一侧的房屋被拆成一片废墟,远远看过去,像是城市的一块巨大伤疤,野狗、野猫在其中穿梭出没。风从河面刮来,带来淡淡的鱼腥味,也带来青涩岁月里那些往事,一蓬荒草在土墙头倒伏。冷军摇摇头,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钟饶红家窗口透出灯光,一个年轻女人趴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钟饶红知道冷军回来了,从冷军回来的第一天她就知道。钟饶红在等,等冷军来找她,可冷军一直没有出现。钟饶红每天给冷军写一封信,一封不寄的信——弟弟高考落榜了、自己进了毛纺厂上班、羊角辫改成了扎马尾、今年的冬天没有下雪、邻居家的狗生了五条小狗、很多事情和这座城市一样在改变……窗外黑洞洞的,远处马路上汽车疾驰而过,谁家的婴儿半夜在哭。钟饶红突然感觉到什么,窗户推开,只有风呼呼地刮,刮得寂寥。冷军看见钟饶红眼里晶莹的东西,他没有进去。也许很久以后,她就会忘记他,忘记那些曾经真情的岁月,冷军这样想。
郑家坊那两年人才辈出,有当官的,有社会上混的,而且都混得不错,郑老三就是其中的代表。郑老三原先是横行乡里的流氓,靠拳头脚尖夺了乡里几座沙石场。把脚上泥洗干净后,郑老三拉了一帮人进城混,形成了自己的势力。沙石从乡下拉到城里,多了运费,郑老三在市郊承包了一段河道,又开家沙石场,就开在张杰的采沙场隔壁。对手来了。张杰现在已经有一帮自己的人,大部分还是机械厂的,但已经不是原来那一拨。冷军入狱后,机械厂原来一拨人,大部分结婚上班。老的害怕了,小的长大了,机械厂在市场经济冲击下,逐渐失去往日的辉煌,新长成的生蛋子不再指望进厂里上班,跟了张杰。
一条树荫浓密的街道,蛾子围着路灯乱飞,路灯下三三俩俩的人坐着纳凉,穿大裤头,洗稀的圆领汗衫,手里的蒲扇一下下地摇。阴暗里停着一辆旧金杯,几个烟头在车里明灭。
“妈了个比,老子一个老婆还没有,他弄俩!”张杰盯着前边一栋砖楼黑洞洞的楼道,眼里闪着幽幽的荧光。张杰在等郑老三,楼上是郑老三进城后养的小老婆。
“一会抓到他怎么弄?”一人问。
“把他手筋脚筋全挑了!”另一人说。
张杰没有搭话,他带了一份收购郑老三沙石场的合同,一万块的价格,是个意思。原来整人为血性,现在整人是赚钱。
几辆铃木王响着低沉的声音停在路边,郑老三从后座下来,一挥手,摩托车急驰而去,红色尾灯消失在黑夜里。郑老三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跟着,穿过马路往楼道里走。楼道里灯泡碎了几个月,住户都在忍,忍到邻居去换。郑老三很后悔自己没给楼道换灯泡,漆黑的楼道里闪出两条影子,狼一样的目光在黑暗里亮着。郑老三转身往外逃,晚了,楼道口拦着两道黑影。一把枪把郑老三顶进了金杯车,郑老三认识这种枪,发令枪改的,打小口径子丨弹丨,近距离射击一样能打死人。金杯车亮起灯光驶向郊区,郑老三不敢喊,发令枪顶在他太阳穴上,张杰坐在对面,双腿叉着,看他的表情似笑非笑。
车停在一片乱坟岗,张杰认识这里,在这里他差点把黄国明活埋了。怪鸟在黑夜里一声一声地啼,听着糁人,郑老三梗着脖子站着,两把洋铲咣一声丢在地上。
“你想怎么样?”郑老三问。张杰蹲在一座坟头上抽烟,不搭茬,月光把他黑瘦的脸照得发蓝。
郑老三被踢中脚窝,扑通一声跪下,枪还在头上顶着。郑老三汗下来了,不是因为枪,是因为俩人在他面前挖坑。张杰还是什么也不说。一人深的坑很快挖好,郑老三被蹬了进去,土一锹一锹地从上面掀下来,没有停下的意思。
“杰哥,我们谈谈。”郑老三的声音从坑里传上来,瓮声瓮气。张杰斜着嘴角笑,下巴一挑,示意继续埋。
“杰哥,你要怎么样你说!我都照办!”土埋到郑老三腰部的时候,郑老三扛不住了。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张杰蹲到土坑边。
“是,我自愿的。”人一旦感觉自己就要死的时候,什么都想抓住。
“把它签了。”张杰把合同和笔丢进坑里。
金杯车开的很快,有一百迈,车里郑老三耷拉着头蹲着。车门猛被拉开,灌进寒风,张杰一脚蹬在郑老三背上,郑老三翻下了车,惨叫声消失在车后。
张杰顺利接手了郑老三的沙石场,围墙打通,两座沙石场变成了一座。郑老三骨头断了几根,半张脸上植了皮,在医院躺了三个月。郑老三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卖了自己所有的沙石场和采沙船。张杰的沙石场停产,沙石运不出去,没有司机敢拉张杰的沙石,他们不想自己的车被砸成一堆烂铁。张杰让人带话给郑老三,想和他谈谈,郑老三回话:“我谈你妈!”张杰有劲没处使,郑老三已经没任何固定产业,带着几十人神出鬼没。张杰去找了骆子建。
骆子建开了家电脑房,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普及,十几台电脑连成局域网,可以玩“红警”、“三角洲”“仙剑”一些单机游戏。电脑房发不了财,糊口足够。十几个小孩在电脑前奋战,两眼烁烁放光,夏晓岚坐在桌前打毛线,骆子建手里拿本游戏攻略在看。冷军入狱后半年,骆子建和夏晓岚结婚,冷军托人送了一万块钱礼金。夏晓岚在文艺学校当老师,今天休息,到电脑房帮忙。
门帘掀开,屋里亮了一瞬,夏晓岚抬头望见是张杰进来,脸马上冷了。结婚后骆子建很少管社会上的事,张杰的名字却越打越响,夏晓岚不喜欢骆子建和张杰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