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转了几道,冷军俩人脚步匆匆,大山里回荡起哑巴含糊不清的歌声,冷军、骆子建停住。山顶上哑巴剪影巍然,两条猎狗一动不动……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哟, 梁也还是那道梁。碾子是碾子哟,缸是缸啊, 爹是爹来娘是娘……歌声悲怆,大山静默,岁月无声,真情的人呐,就这样挥手道别。
“哑巴……你记住……我们是兄弟!亲兄弟!你要好好活着!等我回来!”冷军对着山顶喊得声嘶力竭,骆子建泪流满面。
哑巴往空中连开五枪,山风吹过孤单,一条顽强的生命伫立山巅。
三月的哈尔滨依旧寒冷刺骨,树木黑瘦,枝桠如铁刺向灰白天空,街道两旁是年代久远的欧式或苏式建筑。一条小巷收得很窄,俩个青年缩着脖子走,军大衣衣领遮脸,棉帽下两双目光犀利的眸子。
“就是这家吧。”冷军手里捏着一封信,临走前老汉给的,信封上有地址,是老汉在哈尔滨的亲戚。冷军、骆子建信任老汉,俩人来了哈尔滨。
“是吧,”骆子建跺跺脚上的冰茬,门牌挂在斑驳老墙上,屋檐下滴水冰老长,逼仄的过道里码着一堆大白菜,用报纸裹了。不远处传来隆隆的机械声,这是片拆迁房。
老汉亲戚家一对憨厚本份的中年夫妻,脸上写满生活艰辛;俩个正读初中的孩子,活泼可爱。中年夫妻下岗后每天骑辆三轮车出去,车上一个大煤炉,烤地瓜卖。中年夫妻是湖南下放到东北的知青,后来也没回去,在哈尔滨落了户口。老汉在信里说这俩个年轻人是他干儿子,中年夫妻孤身在遥远北国讨生活,已经很多年没见着亲戚,对俩个堂弟热情周全,掏心窝的好。冷军俩到的这几天,每天饭菜都很丰富。
孩子看着父母,迟疑着不敢往荤菜里下筷子,家里逢年过节才会烧这样的菜。俩孩子肚里没油水,面色有点黄。女主人只吃面前一盘大白菜,一双手上都是皲裂,冻疮红肿。冷军拍拍孩子的脑袋:“吃吧。”孩子咽口唾沫,抬眼看父亲,父亲点点头,孩子吃得狼吞虎咽。
“让你们见笑了。”中年男人陪着冷军、骆子建喝辣酒。
“别委屈了孩子。”冷军说。
“唉,单位效益不好,下岗了。我们又没多少本事,只能摆个地瓜摊熬着,有时候城管还来抓。孩子读书学费又年年涨,眼看这房子又要拆,拆迁费远不够买房的,这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中年人多喝了几杯,话渐渐多了起来,女主人看男人一眼,眼神责怪。
骆子建放下筷子,进了里屋,一会出来手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男人面前。
“给孩子买书。”骆子建说。
“这是干啥,哪能拿你们的钱,赶紧收回去。”男主人拿起信封往回塞。
“不是给你们的,钱也不多,让孩子把书读下去。”冷军目光雪亮。女主人在边上抹眼泪。
在家里闷了个把星期,冷军呆不住,拽着骆子建出去逛。
松花江还没解冻,冰薄了,江面上不见溜冰的人。青年宫里人来人往,孩子拿着糖葫芦往外哈气。骆子建缩着脖子蹲在石凳上,冷军抱着膀子靠着。
“军哥,我想帮帮他们。”骆子建说的是中年夫妇一家。
“咱还剩多少钱?”冷军现在已经不买中华,抽东北的人参烟,便宜,三块一盒。
“不多了。”从大山里出来的时候,冷军俩把大部分钱留给了哑巴父子。
冷军眯眼看着远处一帮浓妆艳抹的老头老太,动作很大的扭着秧歌。他有点想念张杰和黑皮,有他俩在,冷军不会去琢磨来钱的事。
“门口有炮子打架!”一帮有点歪的小孩叫嚷着从身边擦过,自行车蹬出了风,往青年宫门口聚集。哈尔滨人管混混叫炮子。
“去看看?”冷军说。
“反正也没事,走。”骆子建站起来,脚有点麻。
青年宫门口两伙人对视,发型不是方寸就是青皮,个个看着彪悍,一律穿军大衣,大衣内摆挂着铁器、短铳。群众隔老远看着,那年月因为看群架被误伤的不少。
“李正光你他妈的就是一条狗!跟了乔四就胆壮了!”
“小飞,要干架就喊声打,什么时候学会了骂街?”说话的人就是十年后称霸北京娱乐业,黑白两道敬重的血性汉子李正光。冷军和骆子建看见李正光就像看见自己,都是一般的冷峻锋锐。
“操你妈!打!”小飞一声喊,现场顿时刀光乱成一片,两伙人一敞大衣,内摆里抽出铁器。群众唰地退出很远,冷军俩人还在路边树下靠着。骆子建说:“小飞那帮要输。”。骆子建会这样说,是因为李正光太生猛了,如果和他单挑,骆子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李正光左手握铳右手提刀,在人群里劈拉砍剁,刀锋过处溅起一片血雾。李正光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神情亢奋凶残,典型的见血兴奋的亡命徒。骆子建望一眼冷军,李正光那种状态,在冷军身上也时常闪现。
“走吧。”冷军说。远处已经传来警笛声。
两帮人呼哨一声往两边撤离,李正光与冷军俩擦身而过,侧头瞟一眼,这俩人生面孔,一身杀气隐而不发。如果不是警笛声越来越近,李正光会和冷军俩人聊聊。
从青年宫出来,冷军、骆子建步行回去,大衣毛领遮去半张脸。电车缆线在路口擦出火花,天阴沉着,雪欲落未落。
“除了偷还有什么办法来钱快?”冷军突然问一句。
“抢。”骆子建答。
进巷子前冷军俩人远远站着观察,他们这样的人要想活下去,必须谨慎。巷口停了几辆小车,其中一辆奔驰很扎眼,车牌五个八。九十年代初期奔驰很少,不像后来,大奔、小蜜是大款的标准配备。奔驰车里一个穿警服的女人影影绰绰,车边俩条的彪形大汉站得笔挺,一身江湖气。冷军有点奇怪,公丨安丨和混混怎么会走在一起。十几分钟后一群人拥个中年人从巷口出来,中年人披裘皮大衣,手上硕大的钻戒折射光芒,一张国字脸上自信骄矜。此人就是横行哈尔滨的黑道大亨乔四,车里穿警服的年轻女人是他的小蜜。乔四早年频繁出入监狱,蹲监时随时要向狱警喊“报告”,据他自己说“自尊心”被喊伤了。发迹后乔四拖一名女警下水,充当小蜜,人前人后让小蜜穿着警服,来弥补自己“心灵的创伤”。乔四靠拔“钉子户”起家,哈尔滨人说:“哪里有‘钉子户’,哪里就有乔四。”
巷口几辆车呼啸而去,冷军俩人又站了一会,确定安全后俩人回家。推门进去,一片狼藉——家具、电器碎了一地,女主人抱着俩个孩子哭成一团,男主人蹲地上抱着头。乔四这次亲自来拔的“钉子户”就是中年夫妇家,开发商给的拆迁费远不够再买一套房子,中年夫妇如果签了合同,就意味着无家可归。乔四拔“钉子”程序清楚——先谈条件,同意最好,不同意?砸电器、家具;再不同意,砸房子、砸人;如果还不走,身家性命拿来。中年夫妇家的程序正进行到第二步。
“大哥,搬了吧。”冷军和男主人并排蹲着,递根烟过去。
“不是我不想搬,搬了住哪去?一家人要冻死在街上。”
“先租房子住着,新房子我来想办法。”冷军眯缝着眼看窗玻璃上的冰花,他已经有了目标。
“一套房子老多钱了,上哪想办法?”
“你不用管了,今天就搬。”冷军拍拍中年人肩膀站起来。
冷军、骆子建没再和中年夫妇住在一起,在城乡结合处租了套农民房,依旧独门独院。他俩要去办件事,不想给中年夫妇惹麻烦。
“看清楚了吧。”冷军半靠在炕上问。房中间一个煤炉,铁皮管顺着煤炉拐个直角,穿出墙外,水壶坐在煤炉上冒着热气,发出微微的沸腾声。
“看清楚了。”骆子建脱下大衣围巾,搓着手坐上热炕。
冷军、骆子建连着观察了几星期,乔四每个星期天晚上会到他其中一个情妇家过夜。乔四其实不缺女人,在街上他只要看中哪个女人,直接下去俩人架上车带走。乔四**女人无数,事后会丢一万块钱作为补偿,再加上小姐、情妇,乔四说自己是“夜夜做新郎”。这个疯狂的“新郎”被人惦记了,惦记他的人就是冷军。
乌云阴沉,寒风呼啸,雪还是落不下来,路人围着围巾、戴着口罩,脚步匆匆。一片楼群灯火就那样盏盏亮起,一栋六层砖楼前,冷军、骆子建已经守了大半天,骆子建撬的小面在一个角落停着,车牌已经换过。乔四的情妇出去过一趟,回来时手里拎着菜,独自上去后就再没下来。冷军俩确定家里就乔四情妇一人。
“走。”冷军抬头望一眼,六层是乔四情妇家,亮着灯。冷军、骆子建戴上手套、线帽。
六层楼道里骆子建拉下电闸,屋里顿时漆黑。一会铁门打开,一个性感妖娆的女人拿着手电出来看电箱。黑暗里骆子建手掌往女人后脖一切,女人静悄悄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