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恶梦初醒
一大早,刘朝九就在我家外面拍门,咣咣响,就像遭了山贼。
打开门,刘朝九一身酒气,脸色蜡黄,开口就是一句:“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拉他进来,捏着鼻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朝九倚住墙,哼唧了半晌才说:“我外面喝了一宿酒,她怀疑我有外遇……”
这话我不相信,觉得里面肯定有猫腻,笑道:“好好做人吧,别学我,折腾来折腾去,折腾成了一根光棍儿。”
刘朝九蔫蔫地嘟囔:“我跟王莲芝过了十年,审美疲劳啊……”悲恸的表情就像中了吸星大法。
我知道这家伙又要痛说他水深火热的婚姻生活,挥挥手让他住口。
刘朝九不吭声了,傻望着窗帘上露出的一条缝,老僧入定一般安静。
打开窗户,扑进一股潮气,外面漂着很大的雾。小时候,我家生活困难,我妈把我寄养在乡下的姥姥家。记忆里,乡下的早晨有很多雾,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清香。我静静地坐在河沿上看那些被晨曦赶到河里的雾一团一团地跟着河面上漂着的鸭子,在艄公“哦嗬哦嗬”的喊声里扭曲着散去,头上雾露点点,心中泛起不属于童年的忧伤。城市里也有雾,浑沌,粘稠,腥臭不堪,就像我现在的生活状态。
厕所的门紧闭着,刘朝九在里面,水龙开着,好像是在掩饰打电话的声音。
根据刘朝九的一贯作风,我断定,这小子昨晚没干什么好事儿,他经常在工作之余客串一把嫖客,号称工作需要。
传说刘朝九有一次去一家洗浴中心“采风”,遇到一个冒牌大学生,一番对话过后,竟然流了眼泪,单腿跪地,作英国绅士状,牵着人家的手轻声吟唱《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时搞不清自己是在青楼楚馆还是在清华北大。别人问起此事真伪,刘朝九摇着一根指头说:“俗,忒俗,So please do not leave,自古红颜多薄命,勾栏亦有纯情女。唉,可怜的人儿……”样子就像普渡众生的观音菩萨。
我穿好衣服打开电视,一个猿人模样的人在里面讲和珅和纪晓岚的故事,这家伙跟刘朝九一个长相。
换台,广告,再换台,有个过气老歌星在里面扯着嗓子咆哮:
三十以后才明白,
该来的早晚会来,
三十以后才明白,
该爱的尽管去爱……
我哼一声“三十以后俺也不明白……”,看着斜倚在厕所门口的刘朝九,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来找我喝酒?
刘朝九沉默了好久才说:“李晶晶老是找我,我怕你误会。”
李晶晶是我的前妻,她跟刘朝九最近有些不雅的传闻我早就知道:“这没什么吧?她现在不是朋友妻了,你可以欺。”
刘朝九的眼睛一亮,腆着脸嘿嘿:“太熟了,不好下手。”
这也许是实话,可是李晶晶对于刘朝九来说,就好比是兔子窝边的那簇肥草,他断然没有不想吃的道理。
记得离婚前我在家砸盘子摔碗以示对李晶晶给我戴绿帽子的不满,刘朝九闻讯赶来劝架,趁机用手背撞过李晶晶的胸脯,不然那天的示威也不会变成暴动——我踹跑了刘朝九,把家变成了垃圾场。离婚后,我有一次跟刘朝九喝酒,他说,你们这事儿不会是因为我的那次袭胸吧?说完,嘴角流涎,面红耳赤,样子十分无赖。我故意逗他:“也有这个原因吧。”他嗫嚅半晌,竟然冒出这么一句:“出来混,老婆迟早是要换的。”我就知道,这小子也有离婚的苗头了,不禁感叹,生活就像一块河边的石头,流水会使它变得圆滑,婚姻也就成了太监。
仔细一想,整个人生其实就是个缓慢变成太监的过程,人一天一天老下去,本能一天一天消失,只有希望还残存在脑子里。
离婚前后,李晶晶对我发狠说,别以为咱们分开以后你会找到你想要的女人,不可能,那些女人不是给你预备的。
我不相信这话,我总觉得前方有个伊甸园,那里的黄金屋里躺着很多颜如玉,我有一身的力气可以到达。
如今我鳏居三年,李晶晶的话应验了,我仿佛一下子参破红尘,变得麻木,感情这码事儿在我的心中恍惚起来。
“你说我到底怕她个什么?”刘朝九站在门口嘟囔,“当初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是盼望着我像早晨九点的太阳,充满朝气,”抬手指指墙上的挂钟,“你看,九点多气派?腰板笔挺,棍儿上翘。可是现在……早晨九点不像,晚上六点半还差不多,整个人‘夹并’在那儿。”
我笑了笑,无言以对,我何尝不是如此?洗脸、刷牙、关电视,动作机械,就像一个无声电影里的人物。
刘朝九边过来帮我叠被边夸奖我现在过得好,生活就像解放区的天。我心说,你“解放”上几年试试?不憋死你才怪。
我不想被憋死,尽管我已经对那些风花雪月不再奢望,但我想有个女人陪我一起生活,却是千真万确。
下楼的时候,脚下一滑,闪得我心里空落落的。望着青灰色的楼道,我的心中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外面的天空很蓝,蓝得让人感觉很不真实。楼群上方浮着几片薄薄的云,云里有几只麻雀撞乱了的弹球一样飞。一撮黄绿色的鸟屎“啪”地砸在我前面的一只垃圾箱上,像一朵绽放的野花。这撮鸟屎让我想起了以往那些纷乱的生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我该去看看儿子了……小柱子长得非常像我,只是眼睛随他妈妈,又大又亮,一肚子心眼儿的样子。离婚那年他四岁,身边没了爸爸,他还以为我又出差了呢。现在他七岁了,应该知道一些大人之间的事情了……我想让他明白,我跟他妈妈的分手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都是男人,男人总归是要担当一些事情的。行,下班以后我去学校接他,让他过来跟我住几天。
大街上微风和煦,雾气已经散尽,骄阳正在升起,天空幽兰而深邃,今天又是一个万分和谐的日子。
路上,法桐树的叶子大片大片地黄着,像无数青春不再的村妇聚在一起奶孩子,饱满又苍凉地性感着。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糟糕,那些看似美好的东西正在迅速苍老,跟这些在秋风里迅速变黄的叶子一样。
刘朝九鼻涕一样地跟在我的后面。我问他怎么不去上班?他黄着脸,女人似的扭屁股:“我想在你家躲躲。”
我掏出钥匙递给他。刘朝九接过钥匙,摸着脖子上的一道紫杠子,猛一跺脚,转身就走。
望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家伙跟我三年前一个怂样……
第二章遭遇泼妇
因为昨晚喝多了酒,嘴里腥臭不堪,我蹲在公司墙角吐了好大一阵,呕呕啊啊,感觉苦胆都吐出来了。
背后,阳光灿烂,对面音像店里传来一阵高亢的歌声: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
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
抬起头,软着两条腿站起来,就着歌声想起以前我笑话刘朝九的那些话,感觉自己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话没错……我的理解是,没有女人的生活,在男人的世界里不能算是生活。
一段失败的婚姻给人造成的伤害不仅在于失败的结果,还在于失败的过程中那些由潜移默化着的痛苦而演变成的龌龊思维。刚离婚那阵,我突然就色鬼附身,走在街上,眼睛就像网站上的搜索引擎,前后左右搜索着每一个能够搜索到的女人,凡是“搜”到一个稍有几分姿色的,都要傻乎乎地盯着人家看上那么一阵,然后站在那里跟自己较劲,咽唾沫,翻白眼,像个淫贼。
我不想去勾引良家妇女,抛开那份刀口舔血的危险不说,良心上就过不去。没离婚之前,我曾经在极度委屈之下想要搞点儿外遇来平衡一下心理,但我没有那么做,我知道,外遇带来的那点快感就像嚼口香糖,越往后越没味儿,万一吐不好,会连牙也粘下来的。
一些从未有过的龌龊思维让我感到汗颜,尤其是面对儿子的时候,感觉自己不应该是这个天真孩子的父亲。
走出电梯,踉跄进办公室,我感觉自己的脸皮发麻,耳朵响,仿佛有很多蚊子在耳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