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的居所位于一座老旧的红砖筒子楼三层;
这会儿正是午后时分,楼里面可不安生,一些没有演出的文工团员不甘寂寞,有的在练声,有的在练各种乐器,还有搞曲艺打快板的,那份闹欢,充分显示出这里与众不同的特色;
他来到老段一人独居的房门前,门没锁,里面静悄悄似无人;
黄和平推开门,一眼便瞅见老段正坐在窗前的破旧木桌前,精心摆弄着什么;
他有意咳嗽了一声;
果然,惊动了老段,不过老化妆师一听动静就知道谁来了,连头也没回,也没起身相迎的意思,只道:
“你先坐,等我忙完了,咱再开聊。”
黄和平心里挺急,道:
“老哥,今儿有急事儿,需要你帮忙。”
听这口气与往日不同,老段赶紧撂下手里的活,转回身,关切道:
“说——”
尽管是忘年交,且交谊不错,关系良好,但黄和平心里还是有杆秤,即,自己将要做的事牵累太大,非同小可,一旦败露,势必诉诸法律,即使不大刑伺候,至少也难免牢狱之灾,因此,他绝不能牵累朋友,也只有假说撒谎了,道:
“一个朋友托我当回侦探,查他的心上人是否花心,脚踩两只船?这么着,想借助你的手艺,帮忙改头换面。”
老段一听,瘦削的脸庞堆起笑容道:
“这种事儿你们小青年也敢越俎代庖,真够胡闹的。”
黄和平笑道:
“嗨,朋友嘛,啥事儿都得管,不然还称得上是朋友吗?”
老段不再废话,直接进入正题道:
“他们结婚没?”
黄和平一怔,随即摇摇头,这才悟到,原来在人家专业人士眼里,化妆是有讲究的,门道深了去,连婚前婚后都有区别;
老段拧眉道:
“那你可得慎重,没结婚,就等于在法律上没保障,谁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儿?闹不好,是两人打架斗气儿,不然,可能就是男的小心眼儿过于敏感,都说不定,保不齐。”
黄和平撒谎脸不变色心不跳道:
“我知道我的朋友,没那么狭隘,但凡没有察觉不会自寻烦恼,真的!”
出于对黄和平的了解,老段没有再追问虚实,开始拾掇刚刚还在忙活的物件;
黄和平看到,有一些照片,有京剧脸谱的,也有人物肖像的,中国人外国人都有;
于是道:
“嚯,研究照片哪?是不是在钻研易容术呀?”
老段一边拾掇一边不无委屈道:
“反正闲着没事儿,看看老照片,总是跟业务有关吧。”
黄和平道:
“近来没演出?”
老段叹道:
“说实话,单就演出的密度而言,我还真挺怀念文丨革丨那阵子,连轴转都满足不了广大工农兵的需求。”
关于这个,黄和平还真得讨教,便道:
“现在为什么少了?”
老段望着窗外,貌似在思索,也可理解为有些神思恍惚,道:
“谁说的清楚呀,大约总是跟上头有关吧?关于三中全会,关于怎样看待文丨革丨,关于到底是‘按既定方针办’呢,坚持‘两个凡是’,还是根据三中全会的精神,一心一意务实,搞经济体制改革?总之,得有个章程。”
关于这个,黄和平多少懂点儿,道:
“很简单,现在演出少了,说明某个争论还没完嘛,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的事儿,就是不能公开摆到桌面上来,对不?”
老段乐道:
“不说这些了,涉及政治的话题,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烦,还是言规正传;你刚说,要化妆,改头换面,替一哥们儿跟踪调查他女朋友是否出轨?”
黄和平笑模孜应声;
说到业务,老段犹如放虎归山,蛟龙入海,马上变得神气活现起来,道:
“你提要求吧,我保准满足你。”
黄和平言简意赅道:
“让一近期曾照过几面儿的人,即使站在对面都认不出来。”
老段一扬眉道:
“你是指那个出轨的女性?”
为达到目的,黄和平只有继续撒谎,点点头;
老段道:
“擎好吧,认识这么多年了,今儿也让你老弟开开眼,见识见识咱老段的手艺。”
言罢,便甩开膀子干起来;
化妆耗时近三小时,及待黄和平改头换面,走出那幢老旧的筒子楼时,天已经黑了;
老段的手艺果然了得,即使拿现如今遍地开花的各种高超的化妆术或称之为易容术来讲,也绝不逊色分毫;
眼下的黄和平已然变老了一大圈儿,皮肤黑了,也有了明显的皱褶,再加以一把浓重的络腮胡子敷面,配以一副黑色的玳瑁平光眼镜,整个人看去显得阅历颇为丰富,成熟而老旧,一句话,陡然间便长了年纪,上了岁数,正经进入到中年阶段;
不仅如此,根据黄和平的意思,这回,他准备暂时变回革命老区大别山人,因为,他的老爹正是从那一带参加革命的,因此,又便临时穿上了老段的一件米黄色旧风衣以及一双过时的老式三接头军用皮鞋;
头式也很重要,以老段的经验,一个人的头式的改变是整个人最大的改变,所以黄和平原先的平头之上便扣上了一副假头套,使之头发蓬松,且还有那么点儿乱,给人以不修边幅,土包子进城的意思;
离开时,黄和平为老段的高超手艺赞美不已;
老段呢,一点儿不奇怪自己的能耐,饶有兴致地审视一番后,满足地打发他出门;
黄和平美滋滋道:
“你觉得,即使是熟人也认不出来吧?”
老段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兴奋地来回搓弄双手,但末了,还是谨慎从事,老道地叮嘱一句道:
“别的都没问题了,相信,即使是你的女朋友,初来乍见,恐怕也难识庐山真面目;不过还要注意眼神,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人的眼神是最具代表性的。”
黄和平太赞成这种说法了,使劲点头道:
“没错,不然,怎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呢?一个人牛不牛逼,处境如何,心情好坏,从眼神里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尤其能表现一个人的所谓气质。”
大约晚上六点半钟光景,乔装改扮后的黄和平再次莅临东花市的吉祥酒楼;
虽说时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还刚起步不久,整个国民经济还很落后,人们的工资水平也还有限,不少人家连温饱还未过关,可吃喝之风却已然刮了起来,灯火通明的酒楼几无空地儿,人声喧哗,酒菜飘香,坐满了享受美食、饕餮大嚼的混蛋;
黄和平走进去,装土包子进城,假模假式地端着,左顾右盼,东瞅西瞧,显得心里发虚,却又装作穷人乍富,故意趾高气扬,不屑一顾,整个装逼,欠抽;
迎宾小姐常年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早把这个土包子看透了,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却假装出一副人尽可餐的风情样子,轻飘飘地引着黄和平来到一楼大厅最中间儿处,那里有一张正在打扫的空桌子,显然有人结账才走;
这种位置其实最不好,一般人谁都不愿呆,因为四面八方的任何人都能随时看着你,举目可及,犹如全裸,一点儿隐私也没有;
黄和平按照一般人的量有意多点了一个菜,而且全是荤的,就是要做出穷小子摆阔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