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吉普车抛锚在黄河大桥上时,他扭过头看着缓缓东去的黄河水,不知自己这一去多时才能回来! 眼前这冰凉的手铐,身旁肃杀的面容、滚动的车轮、东去的河水,一切都是那么无情! 转念又一想, 有什么关系?男子汉做了就要担当,多则五年,我廖老大还会回来,不就是坐几年牢吗! 到哪里不是吃一碗饭、睡一张床,怕个球! 想到这,他立刻一身轻松,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阿哥是天上的龙儿一条
阿妹是地下的花儿一朵
龙不翻身雨儿不下
雨儿不下花儿不开……
正唱得欢呢,修完车的俩警察擦着油手上来了,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日他妈这破车三天两头的坏,咱刑警队后娘养的、混不清楚。
气头上的俩警察一看铐在座位上的廖波竟居然摇头晃脑地唱起了歌,便把气撒在了廖波身上,那个名叫赵康的大个子抬起大长腿冲廖波嘴上就是一脚,骂道:“唱你妈的逼! 狗日的碎怂以为老子是送你去享福吗? 等一会儿到了看守所你娃哭都来不及!”
瘳波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咬牙冲赵康一笑,把头深深地埋在裤裆里,那一刻,他在想,迟早有一天老子要把你狗日的这只脚剁下来!
吉普车卷起黄尘,一路驶进了城中看守所,送他来的警察和看守所值班警察办完交接手续后匆匆走了。
接廖波的是一个差不多50岁的老警察,瘦小枯干,他简单了解了一下廖波的情况,自言自语道:“这碎怂还是个直捕,也好,省得受两茬罪了。”
廖波这案子因为人证、物证俱在,案情清晰,公安局整理好材料先行提交检察院,检察院核准签发逮捕证之后才抓的人,所以直接送看守所关押来了,在这里等待法院开庭审理和判决,省去了当时较为普遍的先把人收容审查、等审讯清楚、罪定下了来,再正式向检察院报批逮捕的这个环节。
这样一来,廖波来避免了受审查站那一轮罪,当年,审查站号子里对新入人员过班规的凌厉程度一点也不逊于看守所,当年为数不少的人都是受了审查站和看守所两茬罪,那罪,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警察带着廖波进了监道,走到一间号子门口站住,这就是城中看守所著名的少年班,所谓少年班,顾名思义,关押的是一群未成年的犯人,这是一间给无数在本地犯了罪的少年留下痛苦回忆的魔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说这里是地狱驻人间办事处并不过分。
老警察打开栅栏铁门,冲里面喊道:“刘建强!”
“到!”声到人到,一个人影嗖一下从铺上一跃而起,象一根电杆一样立在铁门往里不到一米的地方。
“刘建强,给你们班送一个人,悠着点,别给我惹事儿!”
老警察面无表情冷漠地说道。
“是!”刘建强的大声回答完着。
站在警察侧旁的廖波抬眼一望,看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小伙,中等个儿,身形墩实,红脸眯缝儿眼,新剃的光头锃明瓦亮,上身罩一件军用棉祆,下身蓝大裆,一双白底布鞋立在水泥地上,倒也精神。
老警察冲廖波一扬下巴说道:“进去吧,遵守规定,记住了,千万别炸刺闹事。”
廖波点点头没作声走进了号子,老警察若有所思地看了刘建强一眼,锁上了门。
一直在立正着的刘建强放松下来,挠了几下光头冲门外大喊一声:“边爷!您慢走。”
边爷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提着一大串钥匙背着手走了。
有人曾经有人这样讲述过,所有的监管和看押场所当中,劳教所是最恐怖最催残人的地方,少管所次之,看守所再次之,什么拘留所、戒烟所了,与三者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而正规的劳改队、大监狱几乎就是犯人的天堂。
此刻,廖波正处于城中看守所的少年班,这其实就是少管所的预科班,是恶中之恶。
他只看到了十几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少年盘坐在铺上,表情各异,他不知道这里有多么恐怖,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脚下这片水泥地上,抬出去的年青尸体有几具,他更不知道这里会是他人生的里程碑,短短两月却深深改变了他的性情。
当年这里关押过的少年犯们顽劣不堪、狂妄不羁、想象力丰富,再加上他们不怕死刑的威胁,所以整人的手段比起成年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更加令人咋舌发指。前车后辙,一代代传承下来,“少年班”几乎就是阎罗殿的别称,阎罗殿什么样? 不得而知,那是人们凭空的想象,而这间三十平左右的号子,留给廖波的记忆如同噩梦,至今相随,后来的20多年间,他也曾几度再入看守所和坐监狱,虽然也算是暴风骤雨,但是与这段在少年班的经历比起来却都算不上什么,……。
痛苦的回忆一次次让廖波辗转难眠,回来这十多天,他还总是在想自己的前途,难道一辈子守在这间小卖部吗?既然已经踏上一条异样人生路,再能回头吗?回头去做好人又有什么地方会接受自己?这个社会能够真正地接纳象自己这样的人吗?朋友当中谁能和自己永远同心同德、生死与共?毕竟大家都长大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还会以自己为中心而围着转吗?
第四十二章
转眼间腊月已是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这天下午天气很好,冬日的暖阳照着人感觉无比舒服,天空一扫往日的阴霾厚重,街道上是一幅明亮晴朗的景象。
下午两点多,廖波披着一件崭新的将官呢大衣出了门,里面穿一身同样崭新的公安蓝涤卡军便服,高大挺拨,冷峻不羁。
今天弟兄们约好要去市场转转,顺便把年货再丰富一下。他叼着烟、享受着自由的阳光,跺着方步来到磁带铺,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笑声一片,他赶忙掀开门帘往里一瞧,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是李多强一帮人正围着他哥李小虎在说笑,只见李小虎穿着件黑色皮茄克敞着怀,里面一件藏青色鸡心领毛衣,雪白的衬衣映衬下,一张黑黢的面孔显得线条分明、轮廓清晰。
只听李小虎正说道:“那狗日的俩警察太他妈目中无人,老子在前线为国家流血卖命,差点儿死在战场上,回来到了地方还要他们的窝囊气,你们说,狗日的该打不该打?”
原来李小虎正在给众人讲述他和战友们前段时间在陇西车站撂翻两个铁路警察的精彩轶事,原因是铁路警察嫌他们的背包行李放在站台上挡路碍事了。
“虎哥,多会回来的? 兄弟可把你想坏了!”
廖波挑着门帘不及进门就大声喊了出来。
李小虎闻声抬头、定睛一看,激动地站了起来,抬手指着廖波夺口而出:“廖波!”
“哥!”
廖波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没下来。
“虎哥,咱三年没见面了吧?”
“是啊,波儿长成大小伙子了,这个头比我还猛,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听说你回来有一阵子了?”
“哥,我回来将近半月了,你呢,多会回来的? 不是早就应该回来了吗?”
“来来来,进来坐下说话,我是昨晚10点多到家的。”
李小虎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廖波到自己身旁坐下。
坐定后李小虎点起烟接着说道:“本来按正常时间去年年底就能回来, 可是后来呢,一起要走的战友们商量说,趁这次大家还在一起,手里都有点复转费,干脆去牺牲战友的家里看看,给牲牺战友的父母磕几个头,扫一扫院子,担几缸水,也不枉战友一场,共同出生入死了一回,以后将会天南地北,再聚在一起恐怕没这么容易了。所以我们战友一伙儿十来个人,一路辗转到牺牲战友的家里去拜访探望他们的父母,能找到的地方都去了,两个月下来,差不多去了有十几家,有些地方太偏远,一时半会还去不了,以后腾出时间了必须还得去。”
说到这儿,李小虎抬起眼睛透过窗户望向远方,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话:“苦啊,真他妈苦。”
有人轻声问道:“虎哥,什么苦?”
“噢,我是说那些农村牺牲战友的家里苦,在秦岭的大山里、陕北的窑洞里、还有咱本省那些干旱没水的地方,你们都不知道那些人的生活有多么困难和悲惨,好不容易养大个儿子指望着顶门立户,却死在了异国他乡!唉,国家给的那些抚恤金顶个屁用,我们每到一家都要经受一次心灵的折磨,那滋味真象刺刀剜心一样的疼,每一次眼泪都是流了止,止了又流。我们这次去的十几个战友都是参过战的,哪一个不是铮铮铁血男儿?哪一个没在猫耳洞和山头阵地上流过血流过汗?可是又有哪一个人在战场上面对子弹刺刀和连天的炮火淌过一滴眼泪! 然而,仗打完了回到后方,看到这样的情景实在让人难过,眼泪反而止不住了! 战争是无情的,可是比战争更无情更冷血是人心,这些事让人不想多说,说了心里更难受,我们难以想象,那些战友的家庭,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他们悲惨困苦的日子哪一天才是个头?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在想,我们的奉献和他们的牺牲是否值得?”
说完这番话后,李小虎收回了目光,点起一支烟抽了起来,没抽几口便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转头对廖波说道:“波儿,你们先忙,过年时候哥非得和你们好好喝上几杯不可! 我有事先走了。”说着站起身冲大家点点头出门走了。
屋里的人除了李多强和廖梅伏在柜台上没动之外,廖波、杨布拉、张瓜、钱广、王伯翔,还有雷刚六个人赶紧站起来把李小虎送出门,李小虎摆摆手笑怪道:“送什么送,快进去吧,又不是外人,走了走了!”
说完迈开大步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