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里面的人太投入,没人发现他,王丹照只好自己在门框上笃笃笃敲了几下。
众人扭头一看,一个二十八九岁的老小伙正在微微笑着往屋里看。只见这位男子衣着整齐,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柔和深沉,让人觉得有一种隐约的力量在其人周身环绕。
李多强一看是王丹照,赶紧起身招呼道:“哟,王哥来了,来来来,上座上座。”说着便拉王丹照坐在了刚才自己坐的位置上,李多强知道有几个人不认识王丹照,遂介绍道:“这位就是王丹照大哥,以前给你们提起过,来,大家起身给王哥敬敬酒!一会儿听王哥给我们指导人生。”
王丹照坐下后在李多强的肩头拍了一下笑呵呵地说道:“给你们指导人生? 我自己还满脑子糨子呢,那不是烟筒里招手,把你们往黑路上引吗? 呵呵,来,我给兄弟们回敬一个,认识你们很高兴!”
“看来是没事了,快给我说说康胜利的情况。”
放下酒杯,王丹照问道。
李多强赶紧把张瓜打听到的情况给王丹照大致一说,王丹照长出了一口气道:“只要不出人命,那就没有多大的事,这个康胜利我认识,过两天我去看看他。”
“王哥,你认识他! 那……。”李多强正欲往下说些什么,王丹照一摆手道:“好了,这事先不说了,完了我安排。”
李多强点点头说:“嗯,听王哥的!来,大家再给王哥敬一杯。”
酒酣脑热之际,话自然就多了起来,王丹照看着眼前这七八个如初生牛犊般的小伙子,他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俄尔略显惆怅,带着沧桑说道:“真羡慕你们啊,年青,精力足、想法少,真是活得自在的很呐! 象我这个岁数的人在你们面前已是老气横秋了,心事重重,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如此这般的轻松快乐了。”
坐在他左边的张瓜出人意料地以一种沉重口气说道:“王哥,不是我们活得轻松和快乐,而是我们年轻莽撞,做事不计后果,这是一种冲动和愚蠢,迟早会吃大亏,可是事到临头又管不住自己,烦恼的日子离我们也不远了。”
王丹照没有想到印象中这个爱笑爱闹的轻浮少年会说出这样一句有想法的话来,钱广接茬调侃道:“瓜啊,真是胡萝卜拌辣子,吃出来没看出来啊,你竟然会这样的思考和分析! 嗯,不错,你快成熟了。”
张瓜摇摇着道:“我离成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我只是猛地一下想起了夏兵。”
听到张瓜提起了夏兵,前天上午去过火葬场的人都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遗体告别开始后,十八岁夏兵静静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毛哔叽,神情安祥,象是真睡着了一样,只是睡得那样彻底、那样决绝,全然不顾棺材外面的世界。
夏兵的父亲浊泪纵横,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这个不幸丧子的中年汉子看上去颤微微如大病难瘀,目光呆滞,恍恍忽如在梦中游走,脚步散乱不定,神情悲切难当,仿佛不知自身现在何处; 身边的夏莉搀扶着他,边走边看着夏兵那熟悉的脸,她的两腮挂满了泪水,时而嘤嘤抽泣,时而噎不出声,单薄的身体因为难过而直不起腰,削瘦的双肩随伤心阵阵耸动,背影宛如凄风中一棵孱弱的小草在垂头摇摆,令人怜惜心酸;走在父女俩身后是夏兵的妈妈,还有两位姑母,两位姑母暂时顾不上自己悲伤,她们一左一右紧紧箍住悲痛欲绝的嫂嫂,极力挡往她一遍遍要玻璃棺材上扑去的身子,夏兵的妈妈伸着手,一边使劲用双脚勾住地面,不愿往前去,任凭两位姑母拖着她挪动,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她已经没有眼泪,眼泪己经哭干,只有一双红肿的眼睛吸在儿子的脸上挪不开,那是人世间最悲怆的眼神,从此后母子将阴阳两隔再无讯息,她的声音己经嘶哑,却还在一遍遍呼喊着儿子的名字,那是人世间最凄惨的声声呼唤,要用整整一生的悲伤才能忘却的呼唤。她又一次昏厥了过去,夏莉听到响动后回头一看,再也抑不住逆流成河的泪水,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告别厅顿时哭声一片,悲伤的气氛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张瓜他们噙着泪看了最后夏兵一眼,然后默默退了出来。
来送夏兵的人很多,大家都是自发而来,城中区社会上的小伙几乎全到了,还有不少老江湖也闻讯赶来送夏兵一程,他们叹息着,夏兵真是把人活了,这么多人都来送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真是没有想到啊,夏斌就这样没了,太可惜了,一声长叹后咛嘱各自珍重。
张瓜远远看着那边红砖砌成圆炉边上,夏兵的姑母姨婶们正在烧他生前用过的东西,一件件衣裤鞋帽、一件件床单被褥,那些东西投入火中时的一瞬间,张瓜感到那就是彻底结束,不再会有重新开始的结束,他年以后我烧谁的衣裳,谁烧我的衣裳?
当衣服鞋袜在火中慢慢化为灰烬时,夏兵也在炉中渐渐化为了灰烬,他的一切化为了灰烬,生命的尽头是灰烬。
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匆匆地走了,他的生命之花还未来得及绽放就枯萎凋谢了,当花圈烧起来的时候,当鞭炮响起来的时候,他们抬起头仰望着火葬场西南角耸入云霄的大烟囱,几缕青烟飘然而出,旋即随风而散在了灰色的天空中,生命的尽头也是青烟。
李多强猛地往自己额头上击了一巴掌道:“晕了晕了,真他妈晕了,都把夏兵出事给忘了,快给我说说是咋回事情。”
张瓜便把夏兵出事的前前后后仔细给他讲了一遍,李多强听完后望着门外低垂的夜幕,好长时间没出声,之后他找了一只干净杯子,拎着一杯啤酒出了门,找了一块净地,洒下满满三杯啤酒,再到窗台上点上三支烟,然后深深鞠了三个躬,一抱拳面向窗台道:“夏兵,一路走好,兄弟有事未能去送你,望你莫怪,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当他回到屋里时,看见王丹照正在开导张瓜他们:“各位兄弟,我比你们年长几岁,经历过的事情也多些,老哥我说几句吧。其实呢,人世间生老病死最平常不过的事,你们还年青,这样的事情毕竟经历的远少,也许将来还会遇到很多,人生就是这样,很无奈很残酷,活着不容易啊,一个人要是平平安安的活到七八十岁,那不能不说是一个成就。老哥我经历过几次动荡,别的不说,单说几年前那次严打,身边的伙伴朋友有多一半没了,有判了重刑的,也有被枪毙的……,当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觉得看透了人生,觉得人生就象肥皂泡一样,很虚假,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了吃饭,那段时间我们颓废完再荒废,一个个就是行尸走肉。现在我要劝劝你们的是,你们应该开始思考一些事情了,把心性放开放远一点,不要因为某些意外的事情受到打击和影响,而在自己心里留下抹不掉阴影,有时候这种影响和记忆非常可怕,说不定一生都挥之不去。夏兵这样令人难过的结局谁都不愿意看到,可是谁又能阻止它的发生和改变结局? 谁都做不到!这就是命运,既然我们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是我们可以修身养性,修炼适应当今社会的性格,当命运的狂风大浪袭来时,你才能够做到不慌不忙、坦然面对,而不是长吁短叹地埋怨人生的无奈和世道的艰辛。你们一个个即将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男子汉就要有担当,就要学会隐忍和成熟,走出去要让别人看到你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而不是一副行尸走肉和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来,小伙子们,打起精神振作起来,不要再伤感,你们都是雄鹰,要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才对!”
说完举起一大杯酒,招呼大家和他来碰杯。
王丹照的一席话使得众人的情绪有了明显的恢复,张瓜苦笑道:“王哥,我们少不经事,有些事情猛然一出还真是有些扛不住,以后你要多教教我们才好,早听强哥说你是个高人,今天难得一听你给我们讲了这样的道理,让我一下就开朗了,果然不是一般人,我必须得再敬王哥一个。”
李多强接茬说道:“王哥不但是个高人,而且是个能人,还忘了告诉你们,王哥今晚卯足劲给咱帮了一个大忙,己经安排好了,廖波最迟明天天黑以前就能回到金都!”
钱广雷刚几个人听完后纷纷激动和活跃了起来,轮番给这位形象刹那间高大起来的王哥敬酒。
虽说是岁数相差比较大,但是王丹照和这几个小兄弟实在投缘,酒逢知己话也投机,不知不觉喝得舌头也捋不直了,步子也迈不稳了,只好扶他进里屋到小床上睡下。
夜已经很深,四周一片沉寂,夜空中繁星万点,别人都回去了,只剩李多强、钱广、王伯翔和张瓜四个人坐在铁路边吹着凉风,各自想着最近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李多强心有余悸,想想还是觉得后怕,假如康胜利真的死了,一切就要颠覆,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以后事到临头,怕是得要再想周全些了;钱广愣怔怔地看着两条笔直的铁轨伸向远方,康胜利在小柴房里往自己头上撒尿的情景在脑海里一遍遍浮现,他咬着牙,恨不能现在就冲到医院里去割下康胜利的**!可是能行吗?要那样的话自己肯定会搭进去,一旦坐牢,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只能先咽下这口恶气,把这个羞辱的秘密刻在心上,终生铭记;王伯翔盘着腿席地而坐,默默地抽着烟,心中暗想,这刀伤在身,又是好几天不敢回家,一旦回去,老爹见了肯定责怨,又要说自己这么大小伙子不但不能给家里分担解忧,却还一天到晚的惹祸招灾;张瓜脑海里一会儿是夏兵,一会儿又是蒋红红,一会儿又是他自己在公交车上来回上下着,茫然的心绪,未知的明天,他掏出了口琴,一曲虾球之歌悠扬飘起,如泣如诉如悲啼……。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傍晚时分,风尘仆仆地廖波在一位管教干部的陪同下回到了金都、他阔别已久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