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堂鸦雀无声,弟兄们为牡丹红的仗义感动,郭麻子双手托起牡丹红,从大堂内走出,早有弟兄们为郭麻子跟牡丹红收拾了新房,新房外一盏老麻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郭麻子把牡丹红放在炕上,看牡丹红的脸颊被酒精烧得通红,心里便涌出一股深深的歉疚,感觉中他对所有为他付出的女人欠债,这个女人早在十几年前怀了他的精血,郭麻子却冷冷地把女人一脚踢开,十几年来女人为他忍辱负重,替他把儿子养大成人,这阵子郭麻子倒霉了,女人却义无反顾,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假如生活能够重新开始,郭麻子将为女人付出他的所有。
牡丹红开始颤栗,在郭麻子的怀里说着呓语,她说她感觉在云里行走,衣袂翩翩、鞋不沾尘,朵朵云彩把天宫装扮的姹紫嫣红……戏子演过数不清的悲情戏,这阵子一起在大脑里涌出,弟兄们已经没有心思喝酒,山寨的夜空传来了牡丹红悲情的唱腔: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土匪们和大兵们当然无法理解那戏文的内涵,却有一种心驰神往的震撼,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雪落无声,满世界转瞬间一片银白,满山的树木披上银装,默默地伫立在雪的夜空,隐隐约约,远山传来了麋鹿被野狼吞噬时的哀鸣,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演绎着强食弱肉的过程,大家的心在紧缩着,不知道今夜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猛然间,郭麻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呐喊,那喊声带着绝望,在山寨的夜空炸开:牡丹红——我的亲!你怎么了?你不能甩下我和咱们的儿子,就这样走……!
牡丹红为了一时的仗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那孱弱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一碗酒的冲击,她在郭麻子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是幸福的,看得出嘴角仍然绽露着笑容。
李明秋看着自己的女儿跟年贵明,心里头感觉很不是滋味,他突然不想让李妍跟上年贵明走了,年贵明的傲慢让李明秋很恼火,好像自己的女儿真的嫁不出去。李明秋思忖再三,斟词酌句地说:现在快过年了,要么你先上延安去,我想让李妍在家里过个年,过完年以后再说。
年贵明清楚,他刚才一句话惹恼了这个未来的岳丈。其实他说的是实情,当年延安八路军干部战士结婚必须征得党组织的同意,违反组织纪律就要受到处分,这一点年贵明心里最清楚。年贵明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不可能让自己的政治前途毁在个人的婚姻问题上边。
可是,无论年贵明怎样解释,李明秋还是那句原话:过完年以后再说。年贵明的思想开始动摇,感觉到不结婚就带不走李妍,结婚虽然是一种形式,可是在李明秋看来是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依托,如果不结婚李明秋的面子上也过不去,凤栖城的人会以为年贵明拐走了李明秋的女儿。
李妍看看年贵明,又看看老爹,心的一隅开始失重。她知道年贵明爱她,那种爱不会掺假。她也爱着年贵明,爱得刻骨铭心,爱得空前绝后。特别是无人时年贵明给他讲述那些革命的理论,那些新鲜而又充满诱惑的名词从年贵明的嘴里流淌出来,使得李妍感觉到好像进入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让李妍听得着迷。女孩子的爱往往带着某种不理智的专横,李妍突然哭了,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自己的老爹:爹,你不让我跟贵明走,我就死到你的面前!
李明秋惊愕,感觉中自己的女儿总是小鸟依人般可爱,对父母亲的话总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违抗过父母之命……一丝不详的预感从心底穿过,刺穿了他的威严和自尊。可是李明秋不可能对女儿发火,更不可能采取某些过激的行为,他笑了,笑得苦涩:孩子,爹不会阻止你,爹是替你担心……
也不知道受什么力量驱动,年贵明突然给李明秋跪下了,说出的话儿感神仙、泣鬼魅:叔叔,您就放心让我把李妍带走吧,我知道,李妍是您的心头肉,我这一生如果有一点对不住李妍,天打五雷轰!
李明秋的眼里有泪花闪出:孩子,起来吧,有你这句话就足够。叔叔年纪大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期盼儿女们幸福。
屋子里父子三人谈话时,满香一直站在窗外听。她不是不想进去,而是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感觉中分外沉重。这阵子看见年贵明给李明秋跪下了,心潮汹涌,再也无法制止感情的冲动,她破门而入,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爱女,泪水喷薄而出:李妍,妈的乖乖女,妈妈跟你爹一样,真的舍不得放你走……
好像生离死别,相互间都有千言万语,父母的亲情黏稠得化不开,让李妍感觉到了沉重,一头是爱、一头是情,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选择了路,就要坚持走,李妍挣脱了妈妈的双臂,跟年贵明跪在一起,一边叩头一边流泪道:爹、娘,孩儿虽然随夫远征,但是心里头永远铭记着父母。延安离凤栖不远,如果有可能,孩儿会随时回来看望二老。
满香擦干了眼泪,坐在李明秋身旁,整了整衣衫,突然间满脸肃穆:年贵明、李妍,你俩听好了,我还是坚持你爹的意见,你俩结了婚再走!
跪在地上的年贵明跟李妍对望着,不知道如何是好。李明秋又反过来替年贵明说话:军队上有军队上的规矩,相信年贵明能够担当起做女婿的责任,满香,我说咱们就不要再难为两个孩子了。
屈满香正襟危坐,说出的话可怕的坚硬,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不行,你们现在拜堂,明早我跟你爹把你们送出十里长亭。如果违抗父母之命,我死也不会放自己的女儿走!
李妍突然明白,父母双亲的用心何其良苦!心里一团炙热,嘴唇哆嗦着,双手着地,弯下腰,前额砸在砖地上,给双亲磕了三个响头:妈妈、爹,女儿理解双亲的苦心……紧接着面对路贵明,泣不成声:贵明,你就答应了吧,答应爹娘的要求,爹娘要的是个名分……到延安以后,咱俩可以不公开夫妻的身份。
路贵明被击溃了,感觉到了这份亲情的凝重,他学着李妍的样子,给岳父岳母磕了三个响头,终于答应了双亲的要求:我同意跟李妍立刻成亲……
那是一场特殊的婚礼,在非常保密的情况下举行,李明秋瞒过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瞒过了自己的叔叔。儿子李怀仁对父母双亲的安排有点麻木,但是他却非常支持姐姐跟上年贵明出走,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报复。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这一家人在做着什么,李明秋把已经卧床多日的老管家搀扶到客厅,让老人为孙女证婚,李怀信在姐姐的新房里点燃了两支红烛,满香做了一桌子饭菜,李妍跟年贵明站在一起,当着亲人的面,红着脸喝了合欢酒。
一九三六年的冬天,凤栖这座千年古城虽然没有战争的硝烟弥漫,却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经历了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时刻。新年将至,在这幢昔日门庭若市的院落内,李明秋夫妻俩了结了一桩心愿,为自己的宝贝女儿结婚。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婿女儿不准在岳丈家同床共枕,除非你是倒插门。可是李明秋已经顾不了许多,为的是让女儿有一个依靠、有一个名分。目送着一对新人进入新房,李明秋跟屈满香在自己的屋子里相拥,黑暗掩盖了双方脸上的表情,但是夫妻俩共同感觉到了对方的心跳,好像没有喜庆的欢乐,反而有一种沉重,好像两座大山挤压过来,似乎要将这对老夫妻挤压成肉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