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时光的隧道里,捡拾岁月的碎片,却怎么也拼接不成一幅完整的记忆,你从对面走来,突兀问我:“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
让思绪掠过山脊,看那飘落的树叶沉寂,也许,他们在集聚能量,信心满满地等待下一个轮回。我的回答让我自己感到震惊:“肯定有!死亡只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你笑了。你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母后,襁褓中的我第一次睁开眼,便听到了母后的歌,那歌声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罩在母爱的光环里,伸出小手收揽阳光。
你告诉我,山的腹腔里,父皇的宫殿金碧辉煌。我知道那是一段传说,一个神话。可我深信不疑,因为那里埋葬着我的信仰,我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去远游,寻找我积攒了许久的梦想。
你在村口的歪脖树下,把一枚香囊,揣进我的衣兜里,悄声告诉我,那是母后带给父皇的礼物,让我见到父皇时,双手呈上。
我沿着山脊朝前走,跟风对话,风的情绪反复无常,一会儿咯咯笑着,说他抚摸了情人的脸颊,一会儿又呜呜地哭,说他不小心撞到石崖上。低下头在石缝里寻找,看那梭梭草的花蕊里,镶嵌着一颗明亮的眼睛。
我知道,那就是你,用眼神鼓励我不敢偷懒,不敢懈怠,不敢有丝毫杂念……突兀回过头,看身后的路在一段段坍塌。
那是神的旨意。人生本身就没有回头路。走过荆棘血泪,看那崖缝里闪烁着粼粼火星,迎着火光朝前走,沉默中的大山自然开裂,墙上的壁画排列有序。看那父皇登坛讲道,三千弟子昏昏欲睡,惟有你解得其中真谛,听得手舞足蹈。
父皇说,万亿年前,我们人类把根从土里拔出。从此后男人们弯腰弓背,耕云播雨,把岁月犁成沟。日子变老了,田里,生长着一大片儿女。女人们把枝桠伸向天空,抓来一把风,裁剪云,做成婴儿的尿布,天洇湿了,落下霏霏细雨。
你说,无欲,心就满足。扎在土里的根,吮吸着大地的乳。夜深时,树叶打落露珠,滋润干裂的土,闭起眼睛小憩,能感觉得来心的惬意。
闲暇的日子,翻晒思绪,心的一偶,涌出无端的愁。猛然间,感觉根被蜇了一下,钻心的痛。山椅着,断裂处,纫喷发,一条火红的江,奔腾,浪尖上,颠簸着一叶小舟,天与地的连接处,划出一道虹。空谷回响着,呦呦鹿鸣。
孤独时,便数天上的星。翻新的意念驱动着思绪,树叶上长满眼睛,摄录下动态的天象和稍纵即逝的感悟。茁壮不再是神话,凝固了许久的血管开始消融。
睁开眼,看自己的身边站着一个老头。胡子上结满白霜,脸上盘根错节,爬满枯藤,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一片树叶,在数着树叶上的年轮。
你告诉我,那就是父皇。父皇用拐杖指着天说:“孩子,使把劲,扯一片云,含在嘴里。身体奋力向上,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感悟。”感觉中所有的血管贲张,猛然间,身子连带着根,脱离了大地。
老婆使劲地把我推醒,话音里带着惊恐:“你怎么了?”
我坐起来,揉揉眼睛,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对老婆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了父皇和母后。”老婆骂了我一句:“神经病!”翻过身,呼呼睡去,不再理我。
而我却失眠了,穿衣起床,打开电脑,摄录下那稍纵即逝的感悟。
回到久别的故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点祭品,祭祀我已经作古的父母。
那条道儿非常熟悉,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上世纪九十年代生态移民,山上的村民全部被安置到山下平坦的村庄,村子里已经无人居住,上山的路荆棘纵横,看那阳光透过树叶洒到地上,让人无端生出些许惆怅和迷茫。
突然间,听到背后有人在喊我的小名:“丑娃,你个瞎家伙,还认得我不?”回过头,看见了墩子叔,这老不死的,还活着。
老家伙走到我的面前,把我从后腰抱住,问我:“叔记得我丑娃的小鸡鸡上有一颗黑痣,让叔看看,再在不在?”
我讪笑着,有点不自在,九十岁的老叔还记得六十岁侄子〝私〞处的暗痣……随即释然,这种玩笑让人感觉温暖而亲切,我答道:“那是爹娘给的,一辈子也丢不掉。”反过来又问老叔,前些日子我听说你的孙子接你到西安去住,咋又回来了?
墩子叔把我放开,有点忿然:“城里人穷讲究蛮多,第一天黑地里刚住下,那个碎(小)媳妇就让我洗澡。我活了九十多,啥事都干过,就是没有洗过澡v不得城里人没有乡里人活得长寿,原来那伙人在瞎整!人身上的垢痂(污垢)好比树身上的皮,你把树皮剥了,树还能活得长久?”
有关墩子叔的笑话太多,能编一本书。刚解放那阵子批判斗争地主郭善人,墩子叔苦大仇深,工作组指名让墩子叔批判发言,墩子叔上台的第一句话就是:“郭善人这人不错,咱不能昧良心说话”。被工作组从屁股上踢了一脚,赶下台来。
六零年大饥岁月,有一个外地来的算卦先生散布谣言,说共产党的“共”字是由廿、一、八组成,因此上测算共产党的江山只有二十一年另八个月。墩子叔从算卦先生那里把这个谣言贩过来现卖,结果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还有,黑地里钻进寡妇金婶的屋子,被工作组给脖子上吊两只破鞋,头上戴着高帽子,绑到大街上游街。回来后偷村里的玉米给金寡妇背去,被儿子发现了,关进猪圈里不让出门。就这,还到处给人夸,说金寡妇的奶子像猪尿泡,男人枕到上头,袩和(舒服)。
还有,种地不上化肥,说化肥是庄稼的鸦片,把粮食的精气全部抽干。
九十年代生态移民,那时节儿子还活着,全村人都搬走了,唯独墩子叔不搬,理由也很特殊,山上的水土好,人住在山上长寿。
果然,儿子搬到山下刚住了两年就死了,儿子媳妇也没有活过老爷子,前年在西安彩。孙子每年都回来看他,动员爷爷到西安去住,老爷子最初不肯去,经不住孙子苦苦哀求,结果刚住了不几天就回来了,回来还憋着一肚子气,嫌孙子媳妇叫他洗澡。
墩子叔问我:“你洗不洗澡?”
我的笑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违心的话:“没洗过”。
墩子叔猛掏我一拳:“对了,你一定能跟我一样长寿!我九十六了,能吃能睡,逑(啥)病没有”。
山上的天,孩子的脸,刚才还炎炎烈日,转瞬间乌云满天。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子就砸了下来,幸好离村头的烂土窑不远,叔侄俩紧走慢走,还是没有躲得过去,进入土窑洞时浑身已经被雨淋湿。
猛然间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致,只见一只鹿妈妈正在产仔,一只小鹿已经出生,另外一只小鹿的头部刚刚露了出来,鹿妈妈看见我们进来,眼神里露出了惊恐和乞怜。
墩子叔哈哈大笑:“孩子,别怕,我早都知道你在这里住着,还偷偷地给你送了两回干粮,怀孕的妈妈不能光吃草,还得吃点粮食,你说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