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儿子告诉他说能在外县贷三千块款后,孙玉厚老汉立刻感到,儿子“本命年”未系红裤带所遭受的命运的报复可能要结束了。是呀,已经一年了,那惩罚也该有个完结。
不用说,玉厚立刻高兴起来,他的高兴倒不全是因那三千块钱;是基于他判断有关“红裤带事件”引起的命运之罚已经结束。
他年纪越大,越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掌握着尘世间每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掌握着大自然的命运。比如,为什么土地说冻住就冻住了,而说消开就消开了呢?
不论怎样,只要儿子能翻身起来,这就叫他心花怒放;连走路时两条腿也感到突然有了劲。
他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即是贷回那三千块钱,还缺一千块。不怕!这一千块钱他手头有!
自从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几乎月月给他奇钱。除过买化肥和其它零七碎八,他现在还积攒了一千元。当然,少平不只一次在信上叮咛,这钱是让他攒下箍新窑洞的。他也准备按少平说的办,原打算今年冬天就打石头,过年动工在现在住的那孔窑旁边箍两孔石窑洞,捎带着再给这孔旧窑接个石口;这样,一线三孔窑。就是一院满不错的地方了。
可是现在,他决定要把这一千块先给大儿子垫上,让他把砖场重新弄起来再说。他知道,少安在其它地方再筹借一千块钱也不容易啊!娃娃屁股后面已经欠一堆帐债,谁再敢给他借钱!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和少安妈商量了这样事。
少安他妈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口就答应了!
但问题是,他还要征得少平的同意——这钱实际上不是他们的,是二小子的。虽说他相信少平肯定会同意把这钱给他哥先垫着用,可总得要娃娃亲口吐一句话。儿子已经大了,做老人的就应尊重他们。他和老伴这两年对孩子的称呼也变了;再不叫“安安”、“平平”或“香香”这些昵称,当面时改叫他们为“虎子老子的”、“虎子他二爸”和“虎子他二姑”这些对大人的尊称……在少安和秀莲说了能在外县贷款的第二天,他和老件就说好了给儿子这一千块钱,接着他马上给少平写信,以便征得他的同意,把钱先转交给他哥使用。
顺便说一说,孙玉厚老汉没象往常那样让他弟孙玉亭写这封信。
老汉狡猾地想起,少安还欠贺凤英的五十块工钱,要是玉亭知道少安手头有了钱,说不定会戳弄着让贺凤英向少安讨债去哩。哼!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看不见我娃的一点死活!兄弟和儿子相比,他当然更亲自己的儿子!
这样,玉厚老汉经过一番盘算后,便趟过东拉河,在二队原来的饲养院找到了小学教师金成——原来学校的窑洞因田福堂那年打坝炸山震坏了,因此搬到了这个当年喂驴拴马的地方。他口授内容,让金成给少平写那封信。老汉当时想,金成父子有的是钱,不会为他有一千块钱就大惊小怪,传播的满村刮风下雨。再说,人家父子都是正相人家,不会干这种事……
现在,孙玉厚老汉正神不守舍地等待少平的回信。同时,他也担心:少安能不能在外县贷回那三千块钱来?几天之后,少平的回信到了。
和老汉的预料一样,懂事的娃娃满口答应了这件事;还说如果紧急,让他哥直接写信给他,他还可以在周围矿工中再给他哥转借一些钱。
这可再不敢了!怎能再逼得让二小子也欠债呢?
孙玉厚老汉立刻又跑去找到金成,给少平写信说,这里都好了。千万不敢再借人家的钱;这几个月里,也不要给家里寄钱了。老汉还在信上询问;他不是说夏天要回一趟家吗?为什么又没回来?
巧的是,少平的信刚到的第二天,少安也从原北县回来了,儿子前脚刚进门,玉厚老汉后脚就跟着进来,赶忙问:“怎样?”
“贷到了!”儿子高兴地说。
“多少?”他问。
“三千。”少安说。
“还得另转借一千块……”秀莲补充说。
“这一千块钱我给你们拿来了。”
玉厚老汉说着,便从衣服大襟的口袋里颤颤巍巍拿出了一捆子人民币,放在儿子家的炕席片上,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都在粮食囤里埋着,手伸进去就取出来了。
少安和秀莲看着父亲和炕席片上的那一捆子钱,都呆住了。
少安似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赶紧说:“爸爸!这钱是少平给你们箍窑的,我们怎能使用呢?”
“本来,我应该领料着给你们营造地方。一来少平执意不让,说要一个人负责为你们箍窑;二来我也忙忙乱乱,紧接着又出了事,因此,至今没能为你把新地方建起来,心里一直很难过。现在,少平已经把箍窑的钱攒得差不多了,我们怎能拿这钱办砖场呢?爸爸,你把钱拿回去。我欠缺的,由我来想办法。再说,我们不言不传用了这钱,也对不起少平……”
“少平已经回了信,叫你们用去。还说有困难,叫你们给他写信,他还可以在煤矿给你们转借……”玉厚老汉把钱拿起来,揭开对面的小木匣,给他们放了进去。
少安背过脸,久久地站立着没有说话,眼里不由旋转起两团泪水。他深深地感激亲爱的父亲和弟弟,秀莲也在锅台那边用围裙揩眼泪。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骨肉深情;同时为有少平这样强有力的弟弟而无比骄傲!是呀,有什么必要灰心丧气呢?孙家有的是力量!他们还有一个让整个东拉河流域都羡慕的妹妹——她正在中国最“高级”的学堂里念书哩!孙少安立刻感到身体轻盈得象能飞翔一般。他马不停蹄,调头向北,到米家镇去打问先前给他烧过砖的河南师傅。
他很快知道了这个人的下落——就在镇子北头的那个村子里。
在穿过米家镇红火热闹的集市时,他还没忘了到那个铁匠铺的门口停留了片刻。那年他给队里的牲口治病,晚上没个住处,曾在这铁匠铺过了一夜——也是一个好心的河南师傅让他在这里留宿的。铁匠铺仍然锤声叮当,火花飞溅,但不再是当年那两位师傅了。
孙少安穿过街道,在那个村子里很快就找到了他原来的烧砖师傅。巧的是,这师傅正好要在这里结工。但不巧的是,他准备拾掇着回河南老家去呀。孙少安几乎央告着求他,让他再为自己帮一段忙;哪怕几个月都行。他为了打动师傅,还详细给他叙说了他近一年来的悲惨遭遇。
这位河南人终于被他说动了心,跟着他返回了双水村。
孙少安接着又跑到石圪节街上,雇用了外村的几个农民来当小工。本村人他不敢再雇用,而且眼下也没人再来为他干活——干过活的工钱到现在还都欠着哩!
秋天的一个下午,双水村南头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吼叫声——这声音已经整整沉寂了一年。
双水村的人再一次被震惊了!谁能想到,滚到黑水沟里的孙少安怎又爬蜒起来呢?
是的,他又站起来了。尽管他已碰得头破血流,却再一次挣扎着迈开脚步,重新踏上了创业的征程。人,常常是脆弱的;但人又是最顽强的!
十天之后,第一批砖窑开始点火。
滚滚的黑烟凶猛地冲天而起,再一次笼罩了南面的天空。双水村人不得不又一次把目光移到了这里。
孙少安和他的砖场,重新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
当然,那些说风凉话的人还在继续说着。不过,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不安地瞧着南头那一片翻滚不息的黑烟。至于那些少安还欠着工钱的村民,都眼巴巴地盼望他起码能烧成几窑好砖,把他们的工钱开了——这点钱对他们是那么重要!孙少安和贺秀莲兴奋地忙碌着。
秀莲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但仍然门里门外不停地操持;既做好多人的饭,还要到砖场去忙丈夫忙不过来的事,即是帮不上手,她也要转着为丈夫发现漏洞,以防再出现什么意外的闪失。但是,第一批砖还没烧成的时候,他们便又面临着一场严重的危机——当然,这倒不是砖又烧坏了。
这一天,原北县为少安贷款的胡永合的朋友,突然赶到了他门上,让少安立刻还那三千块贷款!
原来,少安刚离开原北,当地就有人把永合的朋友告下了,说他贷的三千块钱是给外县人的。这个县农业银行的领导大为恼火!如今钱这么缺,本县贷款都很困难,怎么能让外县人把钱贷走呢?他命令下面的人立刻把这笔贷款追回来。胡永合的朋友和孙少安并不认识。他不会把这笔钱替他还了,因此便赶到他家,让他马上想办法,声称绝对不能赶过五天!
天呀!这不是要他的命吗?这么短的时间,他到哪里去筹借这三千元呢?他正因为借一年钱借不下,才到外县贷这款呢!
孙少安急得快要发疯了。妻子一边用好吃好喝款待那位讨债的外县人,一边安慰丈夫说:“甭急躁,咱想办法。要不,让我再回一次柳林,让我爸和姐夫打掇着为咱借……”“上次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哩!”少安头搭拉在胸前,丧气地蹲在脚地上用手抠鞋帮子。
“要不,你再到县上跑跑,找他周县长去!”秀莲又出主意说。
孙少安觉得,妻子这主意倒有点门道。也许他只能找周县长解决他的困难。上次周县长不在县里,他希望这次起码能见到他。
亲爱的秀莲腆着大肚子,把他送上了去原西的公共汽车。临上车前,她一再给他宽心说:“你放心走你的。砖场的事和那个要债的人,都有我应付哩!不管怎样,咱们的砖场又起来了。你千万不能灰心……”
少安在妻子如此热忱的鼓励下,羞愧自己白算个男子汉了,他立刻打起精神,跑到了县上。
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出奇地顺利!周县长不仅在县上,而且马上就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三言两语就和县农行说妥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