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着卓立招工回城，汪鹄翀也顶替母亲提前退休走了，去的就是招走毛耳朵的那个重庆运输合作社。

卓立和汪鹄翀的特招以及太平铁厂的失望见闻，令陈安生彻底心灰意冷：想想自己的家庭情况，母亲就一个社会闲散人员，自己连特招回重庆的可能性也不会有，而本地企业又是太平铁厂那模样……他心一横：算了，就和蒲葵花结婚算了，今生就当一辈子的农民吧！

陈安生向肖天鸣说了结婚的打算。

肖天鸣狐疑地问道：“安生，那燕子呢？燕子怎么办？”

陈安生心酸地叹了口气：“唉，还提什么燕子哟，下乡后她总共就给我来过一封信，那还是七年以前的事了……物是人非，有缘无份罢了。”

陈安生着实不想再陷在往事里，以闪电般的速度和蒲葵花成了亲，倒插门进蒲家当了乘“农”快婿。

菌子坪向家院的知青终于劳燕分飞、风流云散，转眼间只余了卓娅、丁可儿和肖天鸣三个人。肖天鸣和卓娅虽然也不免心里慌乱，但基本上还能把持自己，丁可儿就不行了，每走一个人她便放声大哭一场。

这天，丁可儿和卓娅去赶场，见一辆汽车正向着出山方向而去。丁可儿呆呆地盯着公路上卷起的一溜尘土，头脑里即刻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又该去往何方，竟茫然地随着汽车的背影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她又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哭啊哭，也不知哭了多久，甚至都记不起自己是怎么随卓娅回到菌子坪的了。

74、带着硬伤回城

当年的知青大招工包括后来扩散而致的所谓“特招”，也并未惠泽到每一个人。由于得不到招工机会，余下的散兵游勇们竟然弄出了一个借病残曲线返城的创举。从某种意义说，没有门路而又想搞假“病退”，那其实已成了一场拼智商、拼心理承受能力的竞技游戏。为了证明自己健康的身体有病，众人可谓费尽了心机，什么装病喊痛、装疯卖傻、私刻政府公章、伪造诊断证明，乃至自轻自贱、自虐自残等等，五花八门的怪招都使出来了。

这天，陶胖和冯鬼子约上莫华，屁颠屁颠地跑到菌子坪来，找肖天鸣和卓娅商量搞假病退的对策。

陶胖征询意见道：“各位兄弟姐妹，知青招工恐怕没你我的份了，得另外想想办法了。”

肖天鸣说：“这样捱下去，的确无异于坐以待毙，是得想想办法。”

陶胖说：“我看也没别的啥路好走了，病残回城就是你我最后一招。”

卓娅说：“你以为搞病退就那么容易呀，人家搞成了的都各有各的门路——除非你真的有病。”

陶胖焦急地说：“容易就不来找你们了，我就是来请大家想办法的嘛。都说说话、拿拿主意吧。”

肖天鸣说：“我倒听说了一个办法，不过得跟我一样，是近视眼才行。”

陶胖说：“说来听听。”

肖天鸣说：“不是说近视达到800度就允许返城吗？通江有个知青是个近视眼，可他只有400度，于是就去找了一副1000度的眼镜来戴，想几下子加深自己的近视程度。后来成没成我就不知道了。”

莫华说：“要想短期内加速近视眼的病变可能性不大。”接着戏谑道：“我来给你们说个铤而走险的办法，包管有用。趴在床板上，让别人举起石磨子对着自己的尾椎骨砸下去，立马就可以回城。”

丁可儿吓得“哇”地叫起来：“哎呀，太吓人了！把尾椎骨砸断了，那不成终身残废了吗？”

陶胖瞪莫华一眼：“认真请你来想办法，你倒只管取笑大家……我倒是听说了一个装疯卖傻的办法，那才真叫作聪明。通江有个女知青，她男朋友招工回了城，她就趁机装成个精神受了刺激的失心疯病人，天天围着堰塘打转转，乱喊乱叫，乱唱乱跳，引得大人围拢来哄笑看稀奇，细娃儿朝她甩砖头瓦块，最后公社就让她走了。”

陶胖这则传闻无意间触碰到了丁可儿的心病，想到卓立哥都走这么久了，不禁又呜呜地哭起来。

卓娅幽幽地叹口气：“唉，莫说把自己弄成残废，就是好脚好手地回到了重庆，也是闲散人口一个，有啥用呀？”

莫华赞同道：“的确是个问题。就算回了城，你也始终背着个病残知青的皮皮，也没人招你的工，你还怎么混？”

丁可儿害怕地说：“我要是病退回城，恐怕饭都没得吃，我爸现在都还是个临八天，自己都顾不过来。”

陶胖皱眉道：“我也不喜欢病退，不是没别的办法了吗？只要能回城，也顾不了许多了。”

肖天鸣说：“对于我们这种出身黑上加黑的人来说，这恐怕是唯一的出路，刀山火海也要闯他一闯……先莫要想那么远嘛，到了哪个坡，再唱哪个歌。”

冯鬼子嚷道：“好，好，莫想那么远，我们回重庆再唱歌。”

陶胖推一把冯鬼子：“你鸡娃子莫打岔。天鸣，啥办法比较好？”

肖天鸣答道：“你要找办法别问我，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他保险当得了一本百科全书。”

陶胖又问道：“谁？”

肖天鸣笑道：“当然是甘一孝啰。这家伙是个从不按套路出牌的医生，啥怪招都能给你想出来。”

陶胖一拍脑门：“对对对，去找甘一孝。”

陶胖、冯鬼子和肖天鸣赶到红旗公社四大队合作医疗站时，甘一孝正忙着给病人打针。只见这位赤脚医生动作熟练之至，他用镊子夹起一个针头来，放在火炉坑的火焰上烧了烧，大概就算是消毒了，然后将针头套在注射器上，九十度旋转套紧；接着，将注射器活塞推下排出管内空气，再敲掉药瓶端头，将针头插入药瓶中抽取柴胡注射液；最后，用一个酒精棉球在病人臀部注射部位擦几下，举起注射器摇一摇，便一针扎了下去。待病人打完针离去了，三个人才和甘一孝聊起来。

肖天鸣扑哧一笑：“你们赤脚医生打针不换针头呀？你这针头恐怕都反复使用了几十次了。”

甘一孝满不在乎：“几十次又如何？哪来那么多的针头？你给我？”

陶胖也取笑道：“甘一孝，打针的时候你捂着女人圆滑柔软的屁股，怕是手都不舍得松开了。”

冯鬼子一听“女人”、“屁股”的话，嗤嗤傻笑。

甘一孝马上一脸的严肃样：“此话谬矣。大凡医者，予人诊病特别是予年轻女子诊病，那心术都是很正的。心术不正者，断难成大器。”

陶胖坏笑道：“嘻嘻，心术正？那个南江美人涂小云，不是你老兄摸来摸去摸到手的？”

甘一孝闻言陡然色变，怒骂道：“你鸡娃子晓得个球！”

肖天鸣赶紧把话头拉转来：“行了行了，闲话少说。甘一孝，今天我们是来向你请教的。”

甘一孝眼睛一侧：“何事？”

陶胖问道：“哪些病可以办病残返城？”

甘一孝的脸色转瞬间已恢复了淡然，说道：“病嘛……那就多了去了。”随口列举道：“高血压目眩、低血糖昏晕、白内障失明、鼓膜钙化失聪、椎间盘突出、二尖瓣狭窄、风湿心脏病、肾炎、肾盂肾炎、糖尿病、尿毒症、偏瘫、癫痫、神经质、忧郁症、歇斯底里、精神分裂……你想问哪种？”

甘一孝伶牙利齿，犹如在诵说一段精彩的快板，把几个小子逗得嘻笑不止。

肖天鸣说：“不需那么多的病，有一种就够受了。”

陶胖说：“哎呀，你说多了我也听不懂，就选几种病说说一般症状，再说说怎么蒙骗医生，就行了。”

甘一孝于是选了几种常见病出来，给几个小子作了一番医学常识普及教育。

陶胖又问道：“哪种病医生不容易搞清楚真假呢？”

甘一孝干脆答道：“抽羊儿风，装精神病。”

冯鬼子却问道：“甘一孝，搞哪种病残最简单？”

肖天鸣插言笑道：“只消吃几颗麻黄片，就可以让心跳加速。”

甘一孝也嘲弄冯鬼子道：“有个办法最简单，你回去找把弯刀，朝着各人指姆上砍一刀，立马就变成病残了。”

冯鬼子愣愣地瞪着甘一孝，也不知他是不满甘一孝的嘲弄，还是真把弯刀砍手的馊主意听进去了。

三个小子也不理会发呆的冯鬼子，医学常识一旦普及完毕，便叽叽咕咕地拟定起操作程序来：先回重庆，托熟人弄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接着返回生产队游说病情造舆论，让队干部同意其因病返回原籍的申请；然后，再拿着申请和诊断证明到大队、公社、区政府去逐级博取同情；最后，揣上盖有各级政府大红印章的病退申请和诊断证明，前往太平县城落实户口迁移证。

云坝准备办病退的一批知青各出奇招，打点好了各自关于病退的一应软硬件物事。终于有一天，太平县知青安置办公室通知这些知青进城复查了，众人便跟斗扑爬地赶进了城。

这其中菌子坪的小子丫头却一个没有：陈安生已倒插门招赘蒲家就不说了，卓娅和丁可儿对“病残”心存顾忌自然未参与，但对病退颇为积极的肖天鸣却也不见身影，令人诧异。

肖天鸣遇到了意外。他腿痛好几个月了，先是左脚踝关节隐隐酸痛，继而右腿腹股沟也隐隐酸痛，只是患处既不红又不肿，他便没怎么留意也未对人言。然而，从重庆弄假证明回来以后，疼痛却陡然加剧，一动就痛。就因为腿痛导致行走困难，他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这次病退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