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还在继续批判他老妈：“我妈这样做显然是别有用心，她让我读书绝对不是为了革命，而是从她地主太太的腐朽思想出发，想光耀门楣，光宗耀祖！……”

卓娅越听越不是味，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让她觉得压抑、别扭甚至反感。终于，她厌恶地打断青年的发言道：“你妈叫你喝口鸡汤也是灌输资产阶级思想？她最好把饭都拿去喂狗！就算你个人要追求进步，也用不着这样糟践自己的父母吧！”

青年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卓娅，委屈地说：“我谈我的家庭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也有错吗？”

肖天健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会怪的怪自己，不会怪的怪别人。自己的路自己走，是条虫怎么也成不了龙！”

汪鹄翀讥讽道：“小子，你妈给你炖鸡汤也是别有用心？你妈那鸡汤是不是有毒？”

……

谭副主任本来在门边饶有兴趣地听着青年们的发言，这会儿一看话题要偏，急忙几个箭步抢进屋去，满脸严肃地指出：“同学们，刚才这位同学谈到了鸡汤，鸡汤本身并不是大事，但是剥削阶级家庭对我们的影响却是潜移默化的，是十分危险的，大家切不可忽视！”转而脸色又缓和下来，引导大家道：“大家的讨论还是很好的，很有意思嘛。这位同学通过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来深挖细查资产阶级思想，这种态度还是积极的嘛。”

听谭副主任这样说，肖天鸣忍不住扑哧一笑，对发言的青年说：“同学，其实你的态度还可以更积极一点，你妈要是再给你炖鸡汤，你就端来给我们先喝，大家帮着检验检验，看有毒无毒。”

卓立接口说：“一人一口鸡汤，那毒性绝对大大减弱！”

陶胖走过去，拍拍青年的肩膀：“朋友，你那妈是该被批判，但是，你知道你妈最大的错误在哪里吗？——不是她炖鸡汤给你喝，是她一不小心把你小子给生了出来！”

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

谭副主任见青年们越来越不严肃，一边招呼着秩序，一边偷偷用眼睛的余光瞄着花名册——他想了解刚才这几个说俏皮话的青年是什么家庭出身。

这个小动作没有躲过卓娅的眼睛，她转而开始抨击谭副主任：“动不动的查什么出身？查清楚了又怎样？难道连‘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精神也不知道吗？——别弄错了，我们可都是即刻准备上山下乡的革命知识青年！”

谭副主任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低沉着声音质问卓娅：“你，叫什么名字？父母在哪里工作？”

卓娅楞了他一眼，没有应答。

江桃桃却在旁边高声大气地答道：“你查她的出身？那你算是找准角儿了！她爸爸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她妈妈是嘉陵中学校长！”

“什么人也不能违抗思想改造！”谭副主任阴沉着脸，把矛头转向了江桃桃，“那……这位同学，就先说说你的家庭情况。”

江桃桃仍然是一副不屑的模样：“查我？那你也算找准角儿了！我爸爸是贫下中农，我爸爸的爸爸是贫下中农，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还是贫下中农！我从小屙屎屙尿闻的都是贫下中农的气味，熏也把我熏革命了！”

江桃桃滑稽的神态和措词引得青年们敞怀大笑起来。谭副主任的脸色大变，毫不回避地翻检起花名册上的姓名来。会场乱成了一团。

谭副主任站起来，高声呵斥道：“太不像话了，你们还有一点中学生的样子吗？你们的思想倾向非常危险，这是对党的上山下乡政策不满！……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散了散了！”

大家一听谭副主任喊散会，一窝蜂跑了个精光。

但是谭副主任并未放松革命警惕。他把苟妈拍到一边，严肃地说：“这些青年思想消极，品德低下，剥削阶级家庭的影响显而易见，要密切注意他们的政治倾向，随时向我汇报。”

苟妈附和道：“就是就是，这些半截幺爸儿也太不像话了，得找机会好好整治整治！”

谭副主任转念想想，又说：“算了算了，他们反正也要上山下乡了，就让他们到广阔天地里去好好进行思想改造吧！”

11、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转眼，上清寺学习班快结束了。不少青年是背着家长来学习班的，到了这节骨眼上，人人都不得不向各自的家里摊牌了。可这些年轻人一旦摊牌才发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为上山下乡的事肖天健、肖天鸣两兄弟踌躇了好多天，不知道该怎样向父母交代。其实父母早已摸到了儿子的行踪。

宁若兰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说：“俩孩子一直在参加学习班，像是打定主意了。也不知儿子这么急干啥！”

“真是难为孩子了……”肖涤尘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半晌不再作声。两个天资甚高的儿子仅仅才念完初中便接连失学，让他痛彻心肺。

宁若兰说：“不能让儿子就这样下乡，得想想办法。”

肖涤尘叹息道：“唉，还有什么办法呢！”

宁若兰忽然想起了一个昔日的朋友：“涤尘，唐副市长也是我们从前的老朋友，你看……能不能去找他问问？”

肖涤尘摇摇头：“我和他都多年没有来往了，恐怕无济于事。况且，最近学校有人又想弄掉我的上课资格，许多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涤尘，你讲课总是要小心一点，别授人以柄……唉，不找人也罢，听袁老师说十月份可能有一次招工机会。”

“我看招工也玄。你忘了天健应聘第一机床厂的事了吗？”

“只是下乡这事总让人心有不甘！”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你也不必想得太多。”

“这么大肆张扬地动员上山下乡，还打着‘和剥削阶级家庭决裂’的旗帜，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根本原因恐怕还不是政治问题，应是国家经济发展没跟上。每年初高中毕业生十几万人，升学者寡，落榜者众，导致城市就业困难重重，只好向农村移民缓压。”

“就算下乡，也不能都落在我们这些家庭的子女身上呀！这不公平！”

肖涤尘沉思地说：“这就是所谓的‘贯彻阶级路线’，把升学、就业当做政治问题来处理了。我看，只把所谓‘出身不好’的青少年弄下乡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更大的上山下乡风暴恐怕还在后面。其实，问题不在下乡本身，天下田总得天下人种嘛。关键是如此下乡法，既对孩子不公，也不符合农村城镇化、工业化的人类历史普遍进程，实在是一种进化史的倒退。”

这时候，肖天健、肖天鸣回家来了，夫妇俩停止了对话。

两兄弟磨磨蹭蹭地向父母说了准备上山下乡的事。

宁若兰虽然对这事早有思想准备，只是真的事到临头，却也有些惶惑无措，半晌才含糊地说：“压力再大，爸妈也不会逼你们走的。”

肖天健劝慰母亲道：“妈，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让我们去吧。你不是说‘三穷三富不到老’吗，我们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