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天鸣想一想，他的这位班主任虽然有时言辞上让人难以接受，但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也就不再作声了。

袁慎之继续鼓励道：“天鸣，你既然有志于画画，上山下乡倒也不失为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去农村历练个三年五载，体会体会劳动人民的生活，搞创作也就有一些基础了。俄罗斯著名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不就是列宾体验了伏尔加河纤夫的生活而画出来的吗？”

肖天鸣却不以为然，心想，列宾体验纤夫的生活与自己发配下乡那可不是一回事儿。不过，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落榜以后他一下子感到前途一片迷茫，袁老师这话倒也不失为他心灵深处的一丝安慰。

苟妈和袁慎之相继上门之后，肖天健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学生时代确确实实已经离他和弟弟天鸣远去，而工作机会也渺渺茫茫，上山下乡恐怕真是唯一的出路了。想想学校、街道以及社会舆论的情况，再想想自己和天鸣、汪鹄翀、陈安生、卓立的结果，他不由心头发冷：说什么“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像我们这些成分高的人，其实就是“三面架机枪，只准走一方”呀！

还真应了那句俗话，“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像凑热闹似的，前段时间的假糖票事件居然也沉渣泛起，让闲居在家一年的肖天健忽然又成了矛盾纠纷的焦点。上清寺副食店营业员原本是怀疑过这事是嘉陵中学的学生干的，但到学校告状后李素琴查来查去也并无结果，不料宁若兰有一次去商店买东西，却无意间触发了营业员的记忆。

一个营业员悄悄对身旁另一个营业员说：“你看这个女人，上次用假糖票那个学生好像和她一起来买过东西。”

另一个营业员应道：“没错，我也见过。这女人好像是嘉陵中学的老师，那个用假糖票的学生有可能是她的儿子。”

商店立即把这事告知了嘉陵中学。

江昌贵回家闲聊起副食店告状的事，江桃桃在一旁插嘴：“我知道用假糖票这人是谁了，一定是肖天健。”

江昌贵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肖天健？”

江桃桃答道：“你们说的用假糖票那天，我亲眼看见肖天健到学校来给了肖天鸣一个高级饼子；再说，那女教师的模样也像是宁老师，不是肖天健还是谁？真没想到，像肖天健这样的三好学生也干这种事儿！”

江昌贵本来就对宁若兰因爱生恨，岂可放过这样的报复机会，转身便对李素琴转述了江桃桃的怀疑。最后，还幸灾乐祸地说：“宁若兰这人不是一向自命清高、标榜家教严格吗？她的孩子怎么就如此没有教养！”

李素琴没有即时应答江昌贵，只是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这件事很不像话，必须认真处理！不过，肖天健现在是社会青年，学校也不便于直接找他谈话，我会和宁若兰好好谈谈的！”

李素琴将宁若兰叫到校园一角，问道：“宁老师，天健最近在家里都干些什么呢？”

宁若兰有点诧异：“就那样，做做家务，跑跑步，拉拉琴，读读书。”

李素琴摇摇头：“看你这家长是怎么当的，稀里糊涂！你儿子传播黄色小说，你对他进行教育了吗？”

宁若兰淡然说：“你是说天健借《红与黑》的事？把《红与黑》判定为黄色小说不大妥吧？”

李素琴皱起了眉头：“你能说这不是资产阶级的书而是无产阶级的书？”

宁若兰微微一笑：“不好作这样的简单判断。你我年轻的时候可都受过这部书的影响，我想你不会忘了吧？”

“年轻时有一些认识偏差，就一辈子不提高啦？”

“共产主义者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

“世界上有抽象的‘人类’吗？什么阶级说什么话。”

“这可是列宁同志说的话……”

李素琴焦躁地打断了宁若兰：“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的……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上清寺副食品商店的同志来学校反映，有嘉陵中学的教师子弟用假糖票骗取高级饼子，这个人也是你们家肖天健！”

这回宁若兰是真的惊讶了：“谁说的？这怎么可能，天健一向是个稳重的孩子！”

李素琴说：“是不是他，你回家一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宁若兰见李素琴言辞凿凿，神情变得有些沉重：“这孩子一向稳重，有什么原因让他干这事呢？要真是这样，我可不能轻饶了他！”

李素琴训斥道：“‘有什么原因’？你看看你那袒护儿子的态度！……顺便提醒你一句，作家长的也得以身作则，你自己有些事也得自重，群众的风言风语可不少！”

宁若兰诧异地望望李素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你还在指那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无风不起浪！”

“风也好浪也好，凡事只求无愧于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哼，你的事暂时不说也罢，可你们家肖天健的事那得及时认真地对待！我正告你，头脑放清醒一点，肖天健现在的身份已不是学生而是社会青年！做假糖票的事你要管不了我就帮你管，把你儿子交给派出所的同志严肃处理！”

李素琴要把肖天健交由地方治安处理的话颇具威胁性，宁若兰引起了极大的担心，没敢再作声。

“好吧好吧，今天就这样，你去上课吧……若兰，你也别想多了，我也是一片好心。”李素琴转身离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教训道：“你们家肖天健在社会上都闲逛一年了，我看只有一条路，赶紧叫他上山下乡，别让孩子沾染上更多的社会不良习气！”

对于假糖票的事，肖天健这个当事人却已经不以为意，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淡定，因为他已经悄悄打定了上山下乡的主意。这天上午肖氏两兄弟在家闲聊，肖天健便明确表了态。

肖天鸣问道：“天健，看这情势，这回上山下乡怕是铁板钉钉了？”

肖天健干脆地答道：“上山下乡就上山下乡吧，也许无奈也是生活的一部份。爸不是给我们讲过‘山不过来，我就过去’的名言吗？既然已经没有别的什么路好走了，那就上山下乡吧——这回倒还真是朝着山去的。”

父亲所讲《古兰经》上“山不过来，我就过去”的话，本意是启发儿子学会变通，让眼界更开阔，其实肖天健、肖天鸣心里都清楚，此山非彼山哪！

肖天鸣愤愤地说：“也不知她李素琴跟我们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要这样苦苦相逼！”

肖天健说：“细想起来，事情也不在李素琴一个人身上，也就不必去深究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给尿憋死！……还是去找鹄翀他们商量商量上山下乡的事实际一点。”

兄弟俩便相伴着出了门。走到上清寺十字路口，看见汪鹄翀和陈安生正好从对面走来。四个人一碰头，结果不谋而合，汪鹄翀和陈安生也是来找肖天健商量上山下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