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鹄翀偏着头看着肖天健：“天健，你真有上山下乡的打算？”

肖天健从礁石上立起身来，双手叉腰地凝视着浪涛奔涌的江水，带着几分迷惘地说道：“也许，我们的归宿不在城市而在农村。树挪死，人挪活，听我爸爸说，巴人老祖宗就是从秦岭外顺着这条嘉陵江迁徙而来的。如果上山下乡也算是一条路，那我们不妨也学学老祖宗，出去走一走，闯一闯！”

汪鹄翀被肖天健的激情感染了，站起来说道：“好，你们两个人哪天真的决定要上山下乡了，那我也一起去！天底下的路总是人走出来的，咱们出水才看两腿泥！”汪鹄翀这“出水才看两腿泥”的话，是从长篇小说《红旗谱》里看来的，小说主角朱老忠老爱说这话。

肖天健也大声说道：“鹄翀说得对，咱们出水才看两腿泥！”

9、三面架机枪，只准走一方

在等待中考通知书的这段时日里，肖天鸣中考结束时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似乎没有了，同学中每来一份录取通知书，他的焦虑便增添一分，当卓娅接到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以后，他甚至都有点惶恐起来。

八月中旬的一天，肖天鸣的中考通知书终于寄来了。他惴惴不安地捧着通知书，紧张地瞥了一眼牛皮纸信封上面赫然盖着的“密封”的红色大印，没敢立即拆开，悄悄去到了一处僻静的墙角。但是，他最耽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信纸上端刺目地写着“不录取通知书”几个字。信纸上还写着：“……由于招生名额有限，今年你未被录取……”四周一片宁静，肖天鸣反反复复地将通知书看了好几遍，没错，那“录取通知书”几个字的前面分明多了一个“不”字。

这个意外不啻于一声晴空霹雳，震得肖天鸣霎时六神无主。稍稍回过神来，这个自尊心很强情感又有些过敏的少年觉得眼前有些眩晕，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暗自设想过无数遍的生活蓝图被彻底打破了，肖天鸣心里涌起难以言表的痛楚。这“不录取通知书”真是我的吗？我才刚刚初中毕业，才刚刚十六岁，充满梦想的求学路就要中断了吗？……终于，他近乎发狂地一声大笑，三下五除二把通知书撕得粉碎，撒向天空。

肖天健远远地跑了过来。他伸手抓着弟弟的双肩，担心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天鸣，你没事吧？”

看到肖天健，肖天鸣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喊了一声“哥……”，忍了好一阵的眼泪夺眶而出，放声大哭起来。

肖天健默默地抚着弟弟的肩膀。

肖天鸣怨毒地发牢骚道：“凯洛夫还说什么‘单独培养’，就连一般中学都不让我读！”

肖天健郁闷地开解道：“天鸣，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去多想了。

肖天鸣忿忿地吼道：“凭什么啊！这公平吗？”

肖天健无奈地摇摇头：“算了，谁叫我们出身不好呢？”

肖天鸣泄了气：“唉，没想到，就这么样划上了句号。”

肖天健又温言劝慰道：“天鸣，句号不句号的现在我们不去说它，天无绝人之路，就走着瞧吧。”

肖天鸣撒气道：“还走什么走，我现在就一个感觉，万念俱灰！”

肖天健关切地制止弟弟：“天鸣，别这样。我们还年轻，前面是什么命运等待还难说。”

肖天鸣疑惑地问道：“天健，我们真的还有路吗？……今后该怎么办呢？”

肖天健低语道：“其实……前面的路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毕竟还年轻，心中总不能没了梦啊。”

肖天鸣止住了哭声，木然地凝视着肖天健：“梦？什么梦？”

肖天健回避着肖天鸣的目光，沉默了。

两兄弟就这样好久好久呆立在那里。

几天以后，肖家哥俩听说，陈安生和卓立也落榜了。陈安生落榜倒不奇怪，正如他自己事前预料的一样，只是大家都没料到，“又红又专”的卓立居然也在落榜之列。别说这些小年轻，就是卓一帆陡然听到侄子卓立落榜的消息时，也颇为吃惊。

那天晚上，卓娅风风火火地赶回家，一进门便气急败坏地喊道：“妈，卓立哥的通知书下来了，没有录取！”

李素琴楞了女儿一眼：“是考试就有淘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

“怎么会这样？卓立哥这样优秀，不应该呀！”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考试也不是只看成绩，还得政审。”

“政审怎么了？大伯不是老革命吗？”

“哼，”李素琴不以为然地答道，“卓一翎参加革命是早，但我看他的历史一向不清不楚，难说。”

卓一帆也沉思地说：“说不定立立还真是受了一翎的影响。”

卓娅惊诧地望了望父母，但仍然不死心地纠缠着：“妈，你就帮忙到三巴中学去打听一下原因吧！”

“怎么打听？对学生的政审每个学校都是极为保密的，人家能给我看吗？”她想起了自己学校的政审情况，摇摇头，“不行不行，由红变黑容易，由黑变红却很难哪！”

卓娅见母亲态度坚决，又转而去扭父亲：“爸，你到招生办去一趟，帮卓立哥查查！”

卓一帆微微点点头：“看机会吧。”

过了两天，卓一帆真的去了市招生办。

一位工作人员悄悄翻开了卓立的档案。语文、物理、数学、政治、化学、外语一科科挨着看下去，卓一帆发现卓立的考试成绩很优秀，六科平均可达九十三分，已远远超出了当年高考的录取分数线。只是在他招生报名表的“此生是否录取”栏里，夹着一张三指宽的纸条，上面很笼统地写了一句话：“鉴于该生家庭情况有疑点，建议不予录取。”纸条上盖着学校丨党丨委的公章。

卓一帆疑惑地问工作人员：“这孩子就因为这么句话？”

工作人员压低声音解释道：“卓副部长，这几年高考、中考的政治审查都越来越严格了。政审结论基本上分为四类，第一类为‘可录取机密专业’，第二类为‘可录取一般专业’，第三类为‘降格录取’，第四类为‘不宜录取’。凡是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涉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或者有海外关系、港澳台关系的考生，基本上都是‘降格录取’或者‘不宜录取’。而划入了‘不宜录取’的考生，连考分都不作统计了。”

卓一帆呆了半晌，默默无语地走出了市招生办。

肖天鸣中考落榜后，却连查分的念头都没有起过，既然政审都过不了关，查分不也是白查吗？他愤懑了几天，终究还是逐渐麻木了下来，成天和哥哥肖天健一起百无聊赖地蜷缩在家中，或者就上街去乱逛一阵。

这段日子，连一向平静大度而又带几分矜持的宁若兰也有点乱了方寸，人明显瘦了。这个日日忙进忙出、殚精竭虑地教育别人家孩子的教师，如今意外地面对自己的两个孩子连续失学，却有点无计可施。她默默地看着两个无所适从的儿子，欲言又止。该给儿子们说点什么呢？又能给儿子们说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