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也不能违背事实乱写。”

“你怎么能这样认识呢？‘贯彻阶级路线’也不是针对哪一个家庭，这是阶级斗争形势的需要。”

“我没法把爸爸和坏人联系在一起。”

“你不能这样狭隘地认识问题，你针对的是剥削阶级的家庭和右派分子的政治倾向。就算你父亲还能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那也得认真划清思想界限呀。认识得深刻不深刻是个水平问题，认识不认识可是个态度问题！无论如何你必须写一点，赢得组织的信任，这对你升学十分重要！”

肖天鸣不语。

袁慎之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天鸣，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党的政策，一定要从正面去理解。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一定要抱定一种态度，就是对党的信赖坚定不移。”

肖天鸣依然不语。

袁慎之继续委婉地劝告：“还有，你报考的学校是不是也再斟酌一下。依你的条件，美院附中这种重点中学不是不能考，但偶然性太大，还是放弃了吧。不如将目标集中在第二表的第一志愿上，就填母校嘉陵中学。我想，这是你的母校，你妈妈又在学校教书，应该问题不大。”

袁慎之这个建议令肖天鸣大为惊诧，心里直犯嘀咕：袁老师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利于我的风声？但是美院附中毕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啊！他倔强地沉默着不吭声。

袁慎之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天鸣，袁老师也不想出这馊主意，可现实问题摆在这里，你不能视而不见……有些情况我也不和你细说了，老实说，就是你考嘉陵中学我也还有些耽心哩。”

肖天鸣不是个傻孩子，经袁慎之这么轻轻一提点，也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性，感觉得到袁老师的良苦用心——这是怕自己落榜啊。他心里赌气地骂着自己“出身不好就该背时”，一咬牙作了决定，还是听袁老师的意见，重新填写了一份报考志愿表。

袁慎之把肖天鸣重新填写的报考志愿表审视了一遍，然后摸摸他的头，鼓励道：“天鸣，千万不要为填表的事影响了复习情绪，能读嘉陵中学也是很不错的。你记住，‘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在袁老师心中永远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肖天鸣皱起了眉头。他也知道，不管怎么说袁老师总是好心，不好和他争执，但心里却依然止不住愤愤地质问道，这也不许考，那也不许考，还能叫“道路可选择”吗？

好歹到了中考的日子。功夫不负有心人，肖天鸣每科都发挥不错，一路过关斩将，特别是中考作文题《给越南人民的一封信》考前被他猜了个正着，更暗暗有几分得意。当最后一科考完，记挂美院附中的事也淡化了许多，他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中考结束当天晚上，肖涤尘行色匆匆地赶回了家中，他心里牵挂着小儿子的考试情况。

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父亲问小儿子：“天鸣，感觉怎么样？”

肖天鸣信心十足地答道：“不敢说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还是有的。”

肖涤尘夫妇和哥哥肖天健都被肖天鸣自信的神态逗笑了。

弟弟中考发挥出色，肖天健感到了好久没有过的愉悦，就仿佛是自己要升入高中似的。但他脸上虽在笑，心里却也是喜忧参半，自己去年落榜的阴影在心里隐隐浮现，不能不耽心啊。

母亲用手指点点天鸣的额头说：“这孩子，就这么自负？”

肖天鸣笑吟吟地说：“这不是自负，是自信。自信来自实力！”

听小儿子这样说，宁若兰不无耽心，这孩子如此确认考试结果，万一要出现什么意外他承受得了吗？不禁又轻轻泼了点冷水：“儿子，俗话说三穷三富不到老，得意时别忘了失意时。人要能接受成功也要能接受失败，天下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嘛。”

肖涤尘却仿佛洞悉了妻子的心思，坦然笑道：“喜怒哀乐也是人之常情，该高兴时就高兴，真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了再说不愉快的事吧。我们的天鸣是男子汉，顺境逆境一定都能承受得了，是吗？”

肖天鸣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父母的言外之意，望着哥哥肖天健继续说道：“要说我这实力还亏了天健，这一年天健给我的帮助太大了。像哥这么优秀的人去年却没被录取，我至今也想不通。”

肖涤尘看看大儿子又看看小儿子，说：“人生总会遭遇许多预料不到的事，切不要遇到一次挫折就看作人生的定论。不必在思想上纠缠不休，该学的还得抓紧学，将来该做的事到时还得做。”

听着父母和弟弟对话，肖天健没有多言语，去年落榜的噩梦还一直在心里纠缠，父母隐隐透露出来的耽心也正是自己的耽心呀！他想，爸妈显然是在给天鸣谈“两种准备”，只是未谈“一颗红心”罢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不过，肖天健也不忍在弟弟的兴头上泼冷水，之后一些天直到接下来的中、高考结束，他都一直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神态，不让正对未来充满梦想的弟弟看出什么情绪来。肖天健暗暗祝愿，但愿弟弟不要重蹈自己去年落榜的覆辙才好。

肖天健揣着耽心等候弟弟的中考通知书，日子也实在沉闷难捱，于是他时不时独自到闹市口去看看书或者下嘉陵江去游游泳，以强制分散自己心中不祥的预感。他这两项独特的励志活动是模仿***青年时期的行为，去年中考落榜以后由于消沉停了好一段时间，近来才又重新恢复起来。

这天下午，肖天健又拎上张小板凳来到上清寺十字街口，在嘈杂人声中聚精会神地阅读。任凭燥热的天气闷得后背流汗，任凭过往的汽车带来刺耳的噪声、卷起飞扬的尘土，他俨然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肖天健忽然听见耳边有嗤笑的声音：“上清寺奇人，别来无恙乎？”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汪鹄翀操着双手站在面前，满脸奚落的神情。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看上去身体壮健，五官端正，只是颧骨微微突起带点苦相，眉宇间隐隐透着一丝忧郁，性格似乎有些内向阴沉。肖天健急忙站起身来向汪鹄翀打招呼，又对旁边的青年点点头。

汪鹄翀向肖天健一摊手掌，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位便是肖天健，原嘉陵中学初64级领军人物。看看这种读书方法，开眼界吧？”

肖天健并不在乎汪鹄翀的调侃，只是微微一笑。

汪鹄翀又拍拍身边青年的肩膀：“这位，我的邻居陈安生，也是嘉陵中学的，高65级尖子生，一个即将跨入神圣大学殿堂的高才生。”

陈安生听汪鹄翀如此夸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地搓着手，说：“别提考大学了，热闹都是别人的，我什么都不会有。”

肖天健暗暗观察着陈安生，心想，难怪我觉得有点眼熟，原来也是嘉陵中学的；此人神态举止间都流露着聪明，只是显得格外悲观似的。

汪鹄翀仍在嘻笑着打趣陈安生：“安生，你读你的大学，我们既不嫉妒你也不羡慕你，也不要你请客吃饭，何必过于谦虚？要知道，谦虚过份就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