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天鸣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一出校长办公室，小伙伴们便一拥而上，来哄抢他的糖果。他急得高声喊道：“搞错没有，这是我的糖！你们给我哥留两颗！”小伙伴们哪管那么多，嘻嘻哈哈地转眼间就把糖果瓜分一空……

带着幼年温馨的回忆，肖天鸣缓缓地向教学楼走过去。但看着那一幢幢默默矗立的教学楼，那空无一人的操场，还有那株孤零零耸立在身边植物之上的老黄葛树，他又觉得此时此刻的校园似乎有一点空旷冷清。

跟父亲一样，肖天鸣也喜欢黄葛树。他慢慢走到树下，抬头仰望。蓊郁的枝叶正在晨风里微微摇荡，一片枯叶脱离了树枝，飘飘扬扬地坠落下来，恰好跌落在他的肩上。他轻轻取下泛黄的落叶，下意识地把玩着，想排解心中的烦闷，然而一丝不良的预感却挥之不去，他的耳边始终萦绕着袁老师“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叮嘱声。

学生们陆陆续续到校了，渐渐人声喧哗起来，学校广播室的高音喇叭里也传出了雄纠纠的革命歌曲。一些学生开始伴随着高音喇叭唱歌，肖天鸣也跟着轻声哼唱。校园清晨的幽静已荡然无存。

忽然，有两个粗哑的左嗓子高声大气地插了进来，很不和谐。大家扭头一看，只见陶胖正扭动着他肥硕的身躯边唱边往这边走，冯鬼子也跟着他一道哼哼，两人手里还吊儿郎当地摇晃着一条小树枝。

江桃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肖天鸣，你说我是活宝，我看这两位才是货真价实的活宝！”

陶胖和冯鬼子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的反映，依然自我欣赏地唱得很陶醉。

江桃桃瞅瞅两个人，又绘声绘色地向同学们打起了小广播：“绝密绝密，陶胖和冯鬼子的重大新闻。”大家嘻嘻哈哈地聚拢来。“昨天，陶胖和冯鬼子到文化宫去耍，看见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地钻进了花丛中，他俩想，肯定是美蒋特务在接头，就追进去抓……”大家竖起了耳朵。“陶胖和冯鬼子钻进花丛，看见那男的和女的正在打抱架，抱成一团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大家瞪大了眼。“陶胖和冯鬼子猛地扑过去，正准备抓特务，却一下子懵了——原来，人家不是特务，是在谈恋爱。”大家哄然大笑。

陶胖和冯鬼子走过来，莫名其妙地望着同学们。

陶胖问道：“出什么洋相？”

大家又笑。

陶胖估计大家一定在议论他什么，不乐意地说：“有这么值得高兴吗？还是多想想怎么填写报考志愿表吧，等会儿填表时，你们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卓娅不以为然地插嘴道：“填写报考志愿表又有什么？各自量体裁衣、量力而行报考学校就行了嘛。”

肖天鸣瞥卓娅一眼，心想，你仗着革干成分当然没有后顾之忧啰，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陶胖却针对卓娅的说法生出一段妙论来：“量体裁衣？怎么个量体裁衣法？考都没有考，接下来考多少分都不知道，政审情况也不知道，就填志愿？这就好比我老爸年轻时候的包办婚姻，男女两个人没谈恋爱就先进洞房，你还有资格挑选美的丑的？”

冯鬼子憨笑着附和道：“嘿嘿嘿，就是嘛，恋爱都没谈，还挑什么美的丑的哟！”

人群中有人高声戏谑道：“陶胖，冯鬼子，你们两个昨天不是在花丛中摸到谈恋爱的经验了吗？你们最有资格挑选美的丑的！”

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

陶胖这才搞清楚刚才大家在乐什么。正准备反唇相讥，却不料张老头已在巴岩上撞响了上课钟，大家一哄而散。陶胖也只好跟着大家往教室走去。别看陶胖这小子平时吊儿郎当的，其实他刚才所说的这些也并非完全是为了打趣，而是有感而发，他成绩中不溜儿，对中考得分本来就缺少底气，因此特别耽心父亲的历史问题再影响到他的政审。

初65级4班的同学们来到教室，看见袁慎之老师已经提前到了。

袁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张报考志愿表，交待道：“同学们，填表时大家应做到两个实事求是：第一，填写个人履历和家庭情况时，一定要对党忠诚，如实填写；第二，填写升学志愿时，一定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填写报考学校，不要过高，也不要过低……当然，我还得另外提醒大家一点，我们既应该努力考取上一级学校，又要认识到升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录取名额毕竟是有限的，总会有人落榜的，每个同学都应该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能升学就升学，不能升学就积极上山下乡，那也是无尚光荣的！……”

交待完毕，同学们开始填表，袁慎之则在讲台边坐了下来整理自己的教案。

肖天鸣把志愿表拿起来，粗略地扫视了一下，“直系亲属的政历”、“个人的态度”等栏目刺目地跃入了他的眼帘。每次填写履历表，这些栏目是让“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最感头痛难受的事。按照袁老师的要求，凡是成分不好的同学在谈到家长的“错误性质”时，一定要用“资产阶级思想”、“反党反人民”、“与人民为敌”或者“忘本”等等字眼；在谈到组织对家长的处分时，又要说“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等等；谈到个人的态度时，则还要表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坚决与家庭划清界限”这一类意思。

肖天鸣皱起了眉头，陶胖等班上的“黑五类”子女也全都愁眉苦脸，而卓娅、江桃桃等“红五类”子女则或者淡然无所感觉，或者喜形于色。

肖天鸣踌躇了一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在父亲的“政治面貌”后写下了“右派”两个字。然后，他在“个人的态度”一栏里飞快地很原则地写道：“我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革命青少年，我热爱毛主席，热爱党，坚决拥护社会主义，坚决走又红又专的道路……”接下来填写“报考学校”一栏，他略一停顿，还是毫不犹豫地填写了早已心仪的四川美术学院附中，而且只填写了这么一个重点中学。

肖天鸣思维敏捷，第一个填写完了表格。他站起身来，轻轻走到讲台前，双手把报考志愿表交给袁老师。然而，就在交表的一瞬间，他无意地瞥见讲台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点名册，而自己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右派家属”四个字。——连点名册上都把我划入另类了吗？犹如当头一瓢凉水，肖天鸣的自信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袁慎之猛然见肖天鸣在窥视点名册，慌不迭地地把它合拢，然后才接过肖天鸣的报考志愿表仔细地看起来。他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袁慎之把志愿表放在讲台上，右手掌覆在表上，说：“肖天鸣同学，回座位去吧。一会儿同学们散了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全班同学填写完表格离开后，袁慎之走到肖天鸣的座位旁坐下来，和蔼地抚着他的肩膀问道：“天鸣，是不是思想上有些想不通？”

肖天鸣答道：“没有。”

袁慎之开导道：“你看你，对家庭的认识一点都没有写。现在可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关键时刻，你这样的态度会影响你的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