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两座红房子之间的间距很宽，约有百来米，四座房子点式围合成一个院落，院中植有树木、草坪，还有几个直径约二十米的圆花坛。第一、三栋傍着山，边上种有一丛丛夹竹桃；第二栋的旁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碎石小路，路边栽着两行杨槐树，每逢夏秋之交杨槐花开了，香味就会随风飘送进各家的窗户里；第四栋后边则是用楠竹片编的篱笆围栏，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

红房子的小院是孩子们眼中的乐园，上学的时候院里清幽宁静，一到傍晚，一个接一个的小家伙便从四栋房子八个门里兔子似地蹦出来，撒得满院子都是笑声、尖叫声。

卓立的家在一栋三楼。这一栋住的本来全部是国民党“反正”人员，大多被安排在市人委的“参事室”工作，而卓立的父亲这个正牌***干部之所以也被安排住在这里，是因为他在负责参事室的领导工作。

卓立的父亲卓一翎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他出身世代书香之家，却自幼不爱学问爱梨园，吹拉弹唱无所不精，年龄稍大更是特别喜欢上了昆曲和京戏。他很早就加入了中国***，抗战期间隶属**南方局领导，但他的表面身份却又是国民政府总统府侍从室的工作人员。1937年12月南京失守，国民政府临时迁到武汉，他在武汉经常跟梅兰芳等京戏名角一起票戏；1938年秋国民政府全面迁至重庆以后，他又常和重庆的厉家班一起搭班演出。作为一个***的地下工作者，文艺爱好成了他很好的掩护色。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复杂的经历也使卓一翎在国共两党中时不时陷入“说不清”的境地，两边都有人指指戳戳地说，“此人红黑难辨”。

卓立的母亲蔡雪芹也是一个喜爱文艺的人，在重庆歌舞团工作，她嗓音清越婉转，与父亲兴趣甚为相投。

每日晚间在家往往有这样的情景：卓一翎给竹笛贴着笛膜或者往二胡弓毛上抹着松香，蔡雪芹支开乐谱架铺好乐谱，然后卓一翎拉琴吹箫，蔡雪芹相随着琴箫声款款唱和。两人喜欢唐诗宋词，便常常为诗词自谱自唱。

卓立哼着小曲轻轻推开家门，诧异地发现今晚家里气氛有些异常，只有母亲独自焦虑惶恐地坐在椅子上，父亲并不在家。往天这个时候，父母大多在“妇唱夫随”，昨晚辛弃疾的《菩萨蛮�6�1书江西造口壁》就还在耳边萦绕：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

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母亲一曲唱完，父亲放下箫，叹息一声：“唉，扁舟虽自由，也不敌流水东去之势呀。”

母亲疑惑道：“一翎，少见你这么唉声叹气的，怎么啦？”

父亲仿佛心中有事，但只转瞬间便又恢复了他一贯的轻松口气：“我这不是情随境迁吗？这篇宋词虽有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豪气，但也掩不住其中老而坐废、灯火阑珊的现实感慨，正所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却打断了她的话头：“好了好了，别老说辛弃疾了，咱们还是接着唱。”

……

卓立刚跨进屋，蔡雪芹就站起身来，颓丧地说：“立立，出事了，你爸爸不见了。”

卓立惊讶地看着母亲：“爸不见了？妈，你说啥呢？”

蔡雪芹说：“你爸爸一大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

卓立安慰道：“妈别着急，爸总是有事耽搁了。”

蔡雪芹说：“可我到处都去找了。奇怪的是，他今天一天根本就没去参事室上班，他那些老战友家里也没见人。”

听母亲这样一说，卓立也感到有些意外。解放前父亲倒是常有夜不归宿的时候，那是地下工作的需要，可解放后却都是下班即回家的。在从小到大的印象中，父亲只有寥寥数次与老战友聚会通宵，但事前也必定给母亲打招呼，像今天特别是今晚这种情况的确还没发生过。

蔡雪芹跟儿子商量：“立立，我想到派出所去报个案。”

卓立想了想，觉得不妥。这么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于是说：“妈，还是等一晚上看看吧，别报案闹个笑话。明天我先去给二叔通个信，看二叔怎么说。”

第二天一大早，卓一帆急急赶到了卓一翎家。

卓一帆向蔡雪芹详细询问了一番昨天的情况，然后说：“大嫂，我看有一个人也许知道一翎的去向，可以去问一问。”

“你说的谁？”

“红房子三栋的丁若愚。”

经卓一帆提醒，蔡雪芹这才想起，卓一翎除了跟他的那些老战友接触频繁以外，跟这人的确也有交往。卓一翎多才多艺，又颇爱交友，丁若愚是他的书法朋友。于是她点点头，叫儿子带上书包，跟卓一帆一起往丁若愚家走去。

卓立和红房子的孩子们大多知道这个丁若愚，他认识丁若愚还是六年前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几个孩子跑来对他说：“快去看，出大事了，红房子出了个右派分子，叫丁若愚，住在三栋。”卓立急忙跟着几个孩子赶到了三栋。举目一看，不知是哪位好事的人在三栋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丁若愚是货真价实的右派”，一堆人正围着观看。

卓立上政治课时听老师讲过右派分子，又从父亲的《时事手册》上看到过对右派分子的批判。《时事手册》上写着：“右派分子与国际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企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那上面还有一张“右派百丑图”，画着什么章伯钧啊、罗隆基啊、储安平啊，因为画的是漫画，反正看起来都很难看。但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卓立却还从没机会见到过，自然很想见见这个丁若愚。

一会儿，丁若愚垂着头从三栋门里走了出来，大家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指指点点地议论。卓立注目观看，却感到有点意外，这个活生生的右派怎么跟漫画上那一百个右派有着天壤之别呢？这家伙竟然长得十分周正，用说书人的话来说，那叫“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丹凤眼，悬胆鼻”。只是这个丁若愚神态畏畏缩缩的，那悬胆鼻上不停地冒着汗珠。

那以后几天，卓立和几个顽童便商量着如何收拾这个右派。

那时候，红房子许多家庭的大人中午都在单位食堂吃饭，不回家，顽童们便趁午睡时间翻窗溜进了丁若愚的居室，在靠门口的地板和窗户上抹一层柏油，往他的热水瓶里灌些肥皂水，又满屋丢了些乱七八糟的昆虫。

傍晚时分，丁若愚回家来了，顽童们兴奋地躲在院里的树丛后，等着欣赏丁若愚出洋相。丁若愚打开家门，踩在柏油上，跌了两次才爬起来。一开灯，又惊扰了满屋子的昆虫，什么草蜢呀、天牛呀、蚂蚁呀、毛毛虫呀、癞蛤蟆呀，有翅的乱飞，没翅的乱跳。丁若愚顺手从门背后抓起扫帚和拖把，拄着它们慢慢去开窗户，双手又被涂在上面的柏油粘住了。过了一会儿，丁若愚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丁可儿也回来了，更被满屋虫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顽童们童心大悦，在树丛后捂着嘴巴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