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记得。”肖涤尘淡淡答道，“当年我掩护你和你的同志，也是不愿意看到无辜流血，不希望专制统治。我其实想得很简单，有话都可以说嘛。”

“组织上可一直认为你过去对党是有贡献的，是拥护***的。”

“我现在也是拥护***的嘛。如果因为我提了些批评意见，就说我与党离心离德，那可真是‘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了。”

“又来了，人家要给你这话上纲上线的话，你这又是攻击工农群众。”

“那就不要随便上纲上线嘛。”

“唉，要不是你经常闹点名士脾气，又抱着个君子不党的姿态，解放前那会儿你就早入党了，现在应该是在负责市文化局的工作。”

肖涤尘微微一笑：“我这人还是教书好一些。只要不剥夺我教书的权利，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就算你不愿意从政，你那耿介不羁的名士脾气就不能改一改？从前骂国民党，现在又骂***。”

“你这话不准确，我可不是骂人。从前批评国民党也好，现在批评***也罢，都并无个人攻击泄愤之意，我仅仅是想为中国的民主、民主的中国稍尽绵薄之力。三千多年文化积存的是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让任何一个政党或团体来单独承负因袭的旧账，那都不客观、不公正，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只觉得可叹的是，自‘五四’以来，走马灯式的人物们许多都并非真准备践行民主，只不过是将民主当作了一种政治博弈的手段。”

“这段历史公案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我只想说，你也应该作一些换位思考。我们党的事业毕竟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即便有一点差池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不应该以偏概全，时时事事吹毛求疵。”

“你从前不是常说‘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吗？怎么角色转换了言行也随之转换了？看来‘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一点没错。”

“你不要只图口舌之快嘲笑我。我提醒你一点，‘天真’对于儿童是可爱，对于成年人却是可笑。”

“哼，如果丢掉童心的同时也丢掉了人的尊严，就既不可爱也不可笑，那叫可卑！”

“涤尘，岁月不再，你我都早已过不惑之年，政治上也该成熟一些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可以为理想壮烈牺牲，而成熟男人的标志却是可以为理想卑贱地活着。”

“人都卑贱了，还奢谈什么理想？要这样说，你当年就完全没有必要参加华蓥山游击队，江竹筠就不妨写一页自白书，古圣贤也大可不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这可真是怯懦人格的一个好托词！我也送你一句话，你可以像猪那样生活，但你却永远不可能像猪那样快乐！……”说到这里，肖涤尘忽然感觉有点过了，戛然掐住了话头，致歉道：“对不起一帆，失礼了。”

卓一帆宽宏地笑笑：“不不，是我失礼在先。再说，你那臭脾气我也不是不知道，都几十年了。”

肖涤尘语重心长地说道：“一帆，你我都是伴随伟大‘五四’降生的人，想当年，我们为了改造积贫积弱的中国而追求民主与科学，不暇苟且懈怠，没想到半个世纪过去，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卓一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涤尘，你的要害就在于怎么跟上时代的步伐。每个人都应自觉实现由民主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变。”

“不管哪种革命，若背离了民主与科学，就违背了‘五四’把中国引向现代世界的初衷。”

“追求民主与科学没错，但换个角度看，中国封建社会延续了两千多年，而‘五四’至今也不过仅仅六十来年，有一些徘徊迷离很正常嘛，正如列宁同志所说，历史总是螺旋型前进的。”

“不管怎么前进，我们总得坚持前进的方向。”

“但也不能说‘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吧？社会方方面面都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就像黄葛树的隐头花序一样，你看不见它的花不等于它没有花。”

“你这话倒不错，我刚才是说得有点绝对。只是我们都该做这‘开花’的促进派而不是促退派，更不应该做‘开花’的扼杀派。”

“算了算了，再探讨下去没个完了。”卓一帆顿了一下，又犹犹疑疑地提醒道：“其实……我还十分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这摘掉的‘帽子’千万不要又戴了回去，那样的话，你书都没得教了。”

“听见什么了吗？”

“这你就不要多问了。反正你别忘了，你现在可还属于政治上的‘内控人物’，你们学校也一直有人总是盯着你不放，小心无大错。”

“天下有多少事该做呀，这些人怎么总在整治人上面下功夫！”

“我还得慎重提醒你一句，最近政治形势越来越严峻，连党内气氛都有些紧张，千万要保重……这样吧，你也多年未回朴园老宅了，我们还是到各处去走走，边走边说。”

卓肖二人慢慢踱上了二楼廊头阳台。朴园地处嘉陵江南岸傍崖上，临近江面，视野极佳。二人扶着古朴的护栏向外俯眺，只见江水悠悠，渔帆点点，那波光岚影令人顿生离尘脱俗之感。但肖涤尘心里也不免引起了几分伤感，这里毕竟是肖家三代人生活过几十年的地方。

卓一帆问道：“涤尘，当年世伯偕同家严从江津迁居重庆，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年了吧？”

肖涤尘已沉浸在回忆之中：“是啊，两位老人家自江津携手来渝，那都是为了发扬光大教育事业，所谓‘教化一方’、‘有教无类’啊！……”

肖家是教育世家。肖涤尘的祖父肖树柏原本是清光绪年间的一个盐商，但其骨子里却是一个文化人，观念中浸透了中国传统文化最核心的忧患意识。怀着教化一方、为国家培养英才的梦想，他创建了名噪川东的集贤书院。肖涤尘的父亲肖抱朴早年便接受了新思想，留日期间结识了于右任、陈潜等人，加入了同盟会。二十世纪初，“教育救国”的思潮在中国暗潮涌动，创办新式学堂之风渐起，肖抱朴留日归来，便于1905年毅然将乃父的集贤书院革新改造为集贤学堂。学堂除保持传统国学以外，还开设了数、理、化、生等新学，并开辟了运动场，开展体操、田径等体育活动。这是中国南方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有“北有南开，南有集贤”之誉。后来也果然不负众望，出了不少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杰出人物。集贤学堂成立后，肖抱朴被推举为董事会主任，他即刻致函邀请留日同学卓石如出任校长，这卓石如正是卓一帆的父亲。

肖涤尘无限感慨：“一帆，你我的父辈都是有远见卓识之人，我们只能望其项背……还记得家尊给卓叔的邀请函吗？”

卓一帆答道：“当然记得。幼年时，家父可是把这封书信作为对我们兄弟姊妹教育的箴言。我记得其中有这样一段：‘居今世而言合群保种、巩固国基，舍培植人才无以为功；欲举国之人养成急公赴义、有爱国爱世之精神，非教育无以发皇其民气，故谋国要图首在振兴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