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师正在讲中国近代史“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章。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两度文化的辉煌，而这两次文化运动都成为了推动中华民族发展的巨大动力。并且，集大成并影响历史与世界的中国思想家，也大多诞生于这两个时期。

春秋战国之际，王室衰微，战乱频仍，诸侯割据称大，以至于许多地方数百年间只知有诸侯王而不知有周天子。这种至尊不至强、至强不至尊的思想缝隙，恰恰导致了一种契机，滋生了百家争鸣、诸子宏论的生动文化局面，最终造就了中国农耕时代的鼎盛气象汉唐文明。

十九世纪末叶至二十世纪初叶，西方列强的炮舰逼迫中国人进行全新的思考，而辛亥革命则彻底搅乱了千年帝国的秩序，带来一个失去了天子的中国，由是出现了又一次言论自由、气象万新的局面，催生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壮阔大潮。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了近代中国的大门，这‘五四’的精神或迟或早也必将引导中华民族再次走向复兴，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

如果说，‘五四’开启了近代中国的大门，那么，开门的钥匙就是‘民主与科学’。这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髓。

他转过身，在黑板上笔走龙蛇地写下了“Democracy、Science、民主、科学”的英汉两种单词。

Democracy、Science，人们又把它们称作“德先生”、“赛先生”。陈独秀先生认为，民主与科学乃人类社会进步之两大动力，如同鸟之两翼，舟车之两轮，须臾不可离。

严格地说，中国人追求民主与科学的行为始自“五四”以前的鸦片战争。前有龚自珍、魏源、徐继畬、梁廷枏、姚莹等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人，后有王韬、郑观应、康有为等维新思想家，他们假借夏商周“三代”遗传的政治精神来介绍西方民主制度，以图托古改制。不过，在这些先行者眼里，民主与科学仅仅是一种国家救亡图存的工具或手段。

从“五四”开始，中国人才真正将民主与科学当作了近代新文化的核心理念和基本价值，这是“五四”最伟大的历史功绩。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蔡元培、章士钊、辜鸿铭、钱玄同、周树人、吴梅、刘半农等人，便是“五四”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五四”最具代表性的刊物便是《新青年》。

何谓“民主”？那就是不迷信，不盲从，敢于怀疑，独立思考，勇于进取，勇于担当，脱离奴性的羁绊，从而完成独立自主的人格。同时，民主又贯穿于社会各个方面，体现着一种平等自由的精神。凡现代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社会、伦理、教育、宗教，乃至文学、艺术，无不贯穿民主，没有不受民主支配的。诚如李大钊先生所言，“简单一句话，Democracy就是现代唯一的权威，现在的时代就是Democracy的时代”。

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所认识和理解的“科学”，也不仅仅是科学技术或科学思想，更是一种广义上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一种与迷信、盲从、愚昧相对立的崇尚实证的理性精神。

……

肖老师的宏论如磅礴的思想大潮强烈地冲击着莫平，他在教室门外静静地伫立着，双手毕恭毕敬下垂，椭圆脸上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闪着虔诚的目光。

下课后，肖老师挟着讲义走出教室来，莫平急忙趋步迎上前去，恭敬地喊了一声：“老师。”

肖涤尘停下脚步，微笑着点点头：“莫平，你来啦？”

莫平伸手把肖老师的讲义接过去，一边说：“老师，卓副部长叫我来给您带个口信，请您务必立刻赶回去一趟，他有急事要给您说。”

“什么事这么急？”

莫平支支吾吾地答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师母的事……也可能是您小儿子的事……卓副部长只说傍晚时和您在上清寺十字路口碰头。”

肖涤尘审视地看了看莫平，然后说道：“好吧，你先跟我回宿舍去收拾一下东西，中午在大学食堂吃过午饭再走。”

莫平跟着肖涤尘来到他下榻的处所。

这里是东川大学的教工单身宿舍，肖涤尘的居室总共只有八平方米，挨墙安了一张单人床，靠床摆了个竹书架，窗边再挤一个大条桌，空间就满满荡荡的了。房间既小又简陋，却到处都搁置着书，从书架、桌凳直至床沿、枕边，显得分外惹眼。大条桌上除了书以外，还摆放着文房四宝。

莫平默默地凝视着肖老师这个窄小而独特的居室，既钦佩又心痛，不觉脱口称赞道：“老师，您老可真是‘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啊！”

肖涤尘“哈哈”地豪然一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肖涤尘嘴里和莫平闲聊着，同时拾掇着教案、参考书什么的，准备把它们放进手提皮包里。莫平急忙抢上前去，口里一边说着“老师，我来我来”，一边将老师扶到一边坐下。

肖涤尘见莫平熟悉地倒饬着他的物件，便独自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前。

五月的东大校园已染上一片新绿，窗外十分宁静。

忽然，有一种久违的声音传入了肖涤尘的耳鼓，那是坚硬的鸟喙啄击地面发出的细碎而有节奏的声响。他抬眼向窗外一望，是几只小麻雀正在草地上左顾右盼地觅食。——肖涤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东西居然还没有灭绝？自1958年“除四害”以来，短短数年间，这些与人类相伴了数万年的鸟儿便已迅速在四川境内大范围绝迹了，今天猛然又见到几只活生生的小麻雀，肖涤尘犹如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故人”一般，不能不感到几分诧异和惊喜。小东西只有一指长的个头，黑色圆锥状的喙，栗色背部饰着黑色条纹，浅褐色的小叉尾，貌不出众，声不迷人，但肖涤尘却十分喜爱这些不停地蹦来蹦去、叽叽喳喳的小生命，它们和自己的命运仿佛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老师又想起麻雀的往事了吗？”莫平轻轻地走到老师身边，问道。

“是啊，就为了那句‘一把米可以救活无数麻雀，一把米也能诱捕无数麻雀’的话，我从此就不得安生了。”肖涤尘淡淡答道。

1958年，政府将“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列为了四害，于是全国城乡处处都开始捉麻雀。居民们扑打的扑打，掏窝的掏窝，还兼用敲锣打鼓放鞭炮等五花八门的方法，直闹得麻雀无以喘息也无处藏身，最后疲惫坠地而死。肖涤尘对这样的全民运动大不以为然，发表议论道：“把麻雀与苍蝇、蚊子、老鼠列在一起就是一大冤案。它们吃粮食，也吃虫啊！一把米可以救活无数麻雀，一把米也能诱捕无数麻雀，就看你怎么认识它的功过了！”这话可捅了马蜂窝，这不是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政府的政策唱反调吗？肖涤尘成了右派。

肖涤尘对莫平调侃道：“麻雀可能是中国引起争议最大的鸟类，而中国恰恰是一个麻雀大国。”

莫平审慎地说：“其实麻雀案应该是已经有结论了。五八年以后那几年，我国园林植物害虫猖獗，已经雄辩地证明了麻雀在控制园林害虫方面的重要作用，麻雀在生物链中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