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位四处代课的小孔老师却颇具表达能力。他表述清晰，语言生动：“同学们，学函数首先要建立座标的概念。还是初二讲函数图像的时候，我们就第一次接触到了‘座标’这个字眼，但你们真的建立起了座标的概念了吗？”

弟子们一个个听得挺专心。

“什么是座标呢？——我先给你们打一个比方。你们都到电影院里去看过电影，进电影院时，你必须对照电影票先找准某一排，再找准某一号，才能找到你的座位，是吗？那么，这个‘排’就好比座标系中的纵轴，而‘号’就好比横轴，在‘排’与‘号’交汇的那一点，也就是你寻找的这个点的‘座标’……”

陶胖对同桌的冯鬼子啧啧赞叹：“孔老师真不愧是北京大学的高才生，讲起课来就是与众不同！”

坐在前面的江桃桃插嘴道：“乱拍马屁，孔老师是北大退学出来的，现在都还是代课老师。”

“我不管他退学的还是代课的，行就是行。”

“孔老师是北大哲学系的，又不是数学系。”

“哲学系怎么了？学哲学的必然有扎实的数学基础。”

两人喋喋不休地议论，让旁边的卓娅感到十分讨厌，她厉声制止道：“听你们的还是听老师的？怎么一点自控能力也没有！”

江桃桃嘀咕道：“就你管得宽，鸡脚神带眼镜——假装正神！”

陶胖也不满地嘟哝着：“铁路丨警丨察各管一段，就你这嘴伸得长！”

旁边的冯鬼子等几个调皮同学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一见起口角便都凑上来火上浇油。

小孔老师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眼见教室局面要失控，急忙话峰一转：“其实，不仅是学函数要弄懂座标，生活中每个人也有自己的人生座标……我给大家讲一个寓言故事……”

教室里安静了一些。

“森林里开办了一所学校，学生有小鸡、小鸭、小鸟，还有小兔、小山羊、小松鼠等许多小动物。第一天，老师宣布上跑步课，小兔子很高兴，一下子就拿了个第一名，其它的小动物却有的噘着嘴，有的苦着脸；第二天，老师宣布上游泳课，小鸭子兴奋地跳进了水里，翻上翻下，小兔子和其它小动物却傻眼了；接下来，第三天是唱歌课，第四天是爬树课，第五天是跳高课……大家想想，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肯定每天只有一个动物高兴，其它动物不高兴。

“不错。那么，这个寓言告诉了我们一个什么道理呢？”

教室里已然鸦雀无声。

“肖天鸣，你说说。”

肖天鸣站起来，略微想了想，便干脆地答道：“别让兔子学游泳。”

“好，答得好！真不愧是书香子弟，好一个玲珑少年！”小孔老师深度近视眼镜的镜片后面闪着兴奋的目光，“‘别让兔子学游泳’，就是这个寓言故事给我们诠释的一个通俗的哲理。人生在世，如果把时间看作纵座标，把空间看作横座标，在一定的时间里你所处的一定的空间，就是你人生的座标。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长有短，要学会扬长避短，找准最适合自己的空间，找准最适合自己的人生座标，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你自己的优势，也才能让你活出自信，活出生命的价值，活出人生的精彩！……记住，选择人生座标的要诀就是：‘别让兔子学游泳’！……”

小孔老师面对弟子们崇拜的眼神侃侃而谈，不觉有点得意，全然没有料到教室窗外正有一双沉重的目光在凝视着他。

下课后，同学们都前往操场做课间操。肖天鸣随在小孔老师身后走出教室，却瞥见李校长正沉着脸站在窗边。

李素琴招招手：“小孔老师，你过来一下。”

孔思远转身走了过去。

“你怎么能这样给学生讲课呢？党的教育方针是‘全面发展’，你那个寓言不是和党的方针唱反调吗？”

“发挥专长和全面发展并不矛盾……”

“你不要狡辩了，你所谓‘适合自己的人生座标’是在宣扬个人主义。雷锋同志愿做党的驯服工具，愿做一颗革命的镙丝钉，党把他拧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难道这样的人生就没有价值，就不精彩了？”

肖天鸣停下了脚步。

“小孔啊，千万不要放松世界观的改造。你能考上北大，原本是一棵好苗子，可又中途被退了学，还不应该好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吗？”

“我被退学不是因为犯错误，可能是学校认为我有海外关系。”孔思远有点委屈。

“既然有海外关系，还不应该认真改造世界观呀？”

“可我那海外关系就是有一个在印尼橡胶园当橡胶工人的舅舅，工人阶级不是领导阶级吗？——何况，我自出生以来根本就没有见过舅舅！……”

“你看你看，还是抱着抵触情绪。我想，你要是在大学真的表现好，就算有海外关系也未必被退学，革命队伍里不是也有很多出身不好的人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而你呢，就凭你现在的白专思想就是很危险的！……”

肖天鸣觉得已不便再听下去了，赶紧快步离开。

肖天鸣来到操场边上，却见肖天健正在校门处向他招手，便走了过去。肖天健刚才悄悄去了一趟副食品商店，壮着胆用汪鹄翀给的糖票买了一个高级饼子，急急地赶到了嘉陵中学来。

肖天健将高级饼子塞在弟弟手上，说道：“天鸣，趁现在课间操时间，先吃点东西垫垫底。”

肖天鸣诧异地望着肖天健：“咦，高级饼子！哪儿来的？”

肖天健摆摆手：“这你就别管了，安心吃吧。”

肖天鸣想分半个给哥哥，肖天健摁住他的手：“别分了，本来就没多大点。”又鼓励他道：“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注意营养，考好中考。我这辈子是把升学的机会错过了，你天资高，基础又这样好，今年一定要考上，别让我们这书香门第断了香火！”

“考试我不怕，就怕政审。”

“政审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有了我去年的经验教训，爸爸妈妈一定会想办法克服的。你只要复习好，认真考试，就一定能够考上四川美院附中，实现你学绘画的愿望。”

肖天健的话让肖天鸣信心大振。他感激地看看哥哥，同时心中也颇为自负：等着吧，我既要做妈妈说的乌龟，又要做孔老师说的兔子，这次中考一定要考出个高水平来，一定要考上美院附中，让家里人和同学、老师都感到惊奇。

5、世交恩怨

受卓一帆副部长的嘱托，莫平在东川大学丨党丨委办完事以后，就匆匆赶去找肖涤尘老师。他来到教室门前，悄悄向教室里窥视了一下，肖老师正在上课。虽然才刚刚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恢复上课，但肖老师却与许多右派分子畏葸的神态截然不同，逼人的谈锋依然透着渊博、才气与自信，过早显现岁月爬痕的清癯面庞依然透出一种人格魅力。

肖老师也是莫平就读东川大学时的历史老师，这位秉持着“清白立身如碧空之雪，坦白处世如丘原之雪，明白做事如璃瓦之雪”信条的老师，一向令莫平十分景仰。他自忖很难达到肖老师“三白”的境界，常隐隐心生一丝愧意，所以尽管自己出身高干家庭并且早已步入官场，而这位老师已成为了一个“右派分子”，但每次见到老师却依然毕恭毕敬。好在肖老师这个右派已经“脱帽”，又能继续给学生上课了，这又让他感到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