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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原先有一所乡村小学,自从水泥厂进了村庄,厂子便自己办了一所庞大的子弟学校。这水泥厂行政上自成体系,级别高于新成立的镇政府,本不受其节制。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同镇上搞好关系,水泥厂子弟学校不仅接纳了镇上各部门职工子弟,而且还同意让镇上农民的孩子免费进来读书,那原先的乡村小学也就停办撤销了。学校的学生因此分出三类:一类是水泥厂职工的子弟——一个当然的超大群体;一类是镇政府、铁路、商业、银行、公丨安丨、邮局等地方部门员工的子弟,我们关家兄弟就属于这一群体,但是我们也常常被称作铁路子弟,算是当时人们对铁路这个独立庞大系统的另眼相看,尽管苏溪火车站的铁路员工不过区区几十人;再一类就是农民子弟了。

那些水泥厂职工的子弟,父母来自五湖四海,到他们这代,竟然自成一体,莫名其妙地共同操着一口跟当地乡语完全不同的别样口音,很有些大城市的味道,带着天生的狂妄和霸道。而我们这些镇上本土子弟,受了那些外乡人的感染,口音开始时有点四不像,后来在诱惑中就渐渐被同化了,尽管语气里似乎还留了些当地乡音的柔和。只有那朴实的农民子弟,是永远地乡音不改。水泥厂子弟本能地排斥歧视农民子弟,而那些农民子弟也本能地远离水泥厂子弟。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一个水泥厂子弟跟农民子弟交了朋友,除了跟农民子弟在一个学校上学,水泥厂子弟们快乐的伙伴生活中从没有农民子弟的身影。他们的生活完全不同。水泥厂的人集中住在排列整齐的一排一排平房宿舍区,每两家构成一个小院子,厂级领导的家则独享一个较大的院子。水泥厂子弟们依靠他们的父母,可以享受他们自己的文化宫,自己的洗澡堂,自己的理发所,自己的篮球场,自己的医院,自己的食堂,自己的文艺演出,自己的体育比赛……而所有这些,农民子弟统统没有。不仅他们没有,我们也没有。虽然彼此住得很近,但国家大厂矿那种归属感极强的种种集体性优越,却无情地与我们隔绝。偶尔跟着几个相好的水泥厂子弟跑到他们厂区的大洗澡堂去洗澡,看见他们被好些大人拍拍屁股、摸摸脑袋,笑着指点着这是谁家的捣蛋鬼,那是谁家的小胖子,我心里真是好生羡慕,幻想着若是父亲也在水泥厂上班该有多好。

那时能在铁路上工作,也是让人高看的。而且父亲若退了休,必能有一个孩子接他的班,也当上铁路工人,这是当时国家给国营部门的优惠政策。但我母亲却为此经常烦恼,晓得大哥马上就要上高中,两年一过,高中就毕业,而到时父亲离退休年龄还早,若给大哥找不到个正式的工作,他就得呆在家里,吃闲饭了。参军也是一条路,退役之后政府就会给个稳定的工作。但都晓得这是个香喷喷的机会,不用说,能如愿者便只是那有门路的个别人而已。看见水泥厂的工人下班回家,一群一群地路过自己家门口,母亲常见景生情,说,关家要是有一个半个能进了这水泥厂工作,那就真是造化!父亲听了,低低说,大不了他提前退休,给老大腾出位置。母亲立时回应:那老二呢?老三呢?一个个都要长大!父亲便没了话语。接下来就是母亲抱怨自己生了太多孩子,说自己真是脑子不够用,傻里傻气地生下一堆,这是要把她活活愁死累死。

那是个不公平却又心安理得的单纯的时代。大人们忙碌而愁闷,而我们孩子则愚顽而自在。我们不知道我们真正拥有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真正缺少什么。我们以为生活就是那样,而且永远是那样。在这种缺乏指引、缺乏选择的生活中,欢乐和痛苦像飘荡的云彩一样瞬间消失,不留痕迹。站在家里院子的门口,我望着远处西山上蓝涧白峰,看到的永远是它的陡险和宁静,那山后面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却很少去想象。命运赐予我们贫穷和艰苦,但我们不爱也不恨这种生活,我们从不追究生活的根源,也很少好奇生活的变化。我们像野草一样自然而又顽强地活着,任凭风吹雨打、日晒冰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长大。

大哥除了对数学多少有些兴趣,其它科目一概令他厌恶。小学时因成绩不好已降过一级,跟二哥作了同班。勉强升上初中,整日地东打西闹,南游北逛,哪里顾得上学业。读完初一,眼看又有可能留级,大哥听到风声,一急便直接闯到教数学课的女班主任家里,威胁那后来又当了我的班主任的温柔漂亮的林老师,说若不让他升级,他就离家出走,已经留过一级,若再留一级,他是没脸再进家门校门了,一边信誓旦旦,说上了初二,一定好好学习,再不给老师找麻烦。刚高中毕业当上老师的美丽善良的林老师让大哥坐下,微笑着对大哥说,“关建中,那咱们互相帮对方一个忙吧,老师不让你留级,你呢,从下学期开始,用点心学习,说话要算数,这就是帮老师忙了,好吗?”大哥点头答应。于是林老师很快跑到教务主任那里给大哥说了好话,让他顺利升上了初二。大哥是讲信用懂回报之人。上了初二,他果然用心学起功课,林老师带的数学,大哥甚至在期末考试时还意外得了全班的第一,一时间引出阵阵热烈的议论,说,能当坏小子,也能做好孩子,像关建中这样的学生还真是少见,还说,别看是个坏小子,坏是坏,却聪明,他要是不聪明,也就不会坏了,云云。于是大家纷纷佩服林老师,赞她有绝招、会教育,一个细声慢气、温和文静的女子倒把一个火气冲天、无所畏惧的顽劣驯服得服服帖帖,真是不简单!林老师谦虚说自己倒也没那么大功劳,笑道,“这个关建中本来就不是个坏孩子,是让别人给说坏了,有一次学校组织大家集体看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演到杨白劳突然被打死,别人都还没怎么,只有关建中,眼泪流了一脸,愣是止不住,好多人都看见了,大家倒是说说,这样一个孩子,能是个坏小子?”好几年后,当林老师做了我的班主任时,她不止一次跟我讲,要是当年她能接着做大哥的班主任就好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善良很懂事的孩子,跟你一样”,林老师对我说,眼睛里充满了负疚和伤感。因为这个,她对我格外关爱,这我感觉得出。

大哥上初三时,林老师被派到外地进修一年,一个姓周的男老师接替林老师做了大哥那个班的班主任。而大哥第一天就讨厌了这个新来的班主任,第二天就得罪了他。很快,大哥就不再关心学业了。

长得瘦高个子,相貌很有些帅气的周老师教语文课,因为在报纸上发表过两篇小品文,听说还立志要写出一本长篇小说,因此在学校颇有些名气。他讲课时很少站在讲台上,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急速地在过道穿行。教室门是关着的,但他总不放心,一有机会就走过去用肩膀使劲推推门,像是有强迫症。周老师毫不掩饰他对漂亮女生的偏爱,请一个漂亮女孩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他会凑到那女生跟前,弓着腰、仰着脸,带着和蔼的、欣赏的、耐心的甚至讨好的表情听那女生一字一句回答完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带着满足快速离去。周老师还喜欢用文绉绉的词语讥讽令他讨厌的学生,满嘴“白纸、草芥、顽石”之类。那天,周老师手指课堂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一个男生说道“看看,这将来能成个什么气候?简直是白纸!白纸都不如,草芥!”第二天,周老师进教室,走上讲台,便见讲桌上放着一大把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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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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