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才从薄雾中爬上坡,春妹子穿起浅阴丹衣裳套夹衣,着深蓝布长裤配毛边布鞋,带起韩天菊和韩天顺去看闹热。
韩大孃是小脚,几年都难得坐滑竿儿上次街,在屋头带水生。
路上,四面八方牵线线的人都朝一个方向涌;五乡三县的人都朝卢家场奔。
卢家场街上挤闷了的人,餐馆热锅热灶正迎八方食客,地摊摊儿两边两岸里路到头。卖打药、卖唱卖艺、算命卜卦……大小敞子扯了一圈又一圈。
关圣庙、文昌庙、康熙庙、娘娘庙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烧香拜佛,香烟缭绕,鞭炮四起,人声鼎沸……
关圣庙是重头戏,两个姪娃子看得欢喜眯了。这塌(这边)耍龙舞,那塌走高翘;这堂划旱船,那凼耍狮子。
戏台上,从上午到下午,川剧折子戏一个接一个,生、旦、净、末、丑,净是从遂宁戏院邀请的名角,演《柳荫记》、《醉打山门》、《请长年》……戏场外,在演避灾除邪清吉地方的搬目连《灵官镇台》,放五猖,捉寒林,旗罗幡伞,吹吹打打,穿街过巷,人潮尾随,把整个卢家场闹得翻天开。
木偶偶儿扯起一块红布做帘子,表演者一边操纵木偶儿,一边装几种声音在演唱,演的是《西天取经》、《三打白骨精》、《二小偷鸡》等,吸引了不少农家小娃儿,有的站在妈老汉儿的背篼头,有的骑大人的马马肩,时而欢呼,时而拍手。
太阳正当顶时,突然一乘滑竿儿杀进来,跟随滑竿儿的一干人,一边用手刨开人群,一边吼起:“闪道,闪道!”来势凶猛。
春妹子一看,一个矮胖子,身穿红绸衫,配件青绸马褂儿,戴顶瓜耳皮。半躺在拱竿滑竿儿上,二郎腿跷起,脚杆闪一闪的,手上捏杆左轮儿,左轮儿不停在手指上打转转儿。
经打听,此人是卢家坝背后陈氏家族的歪人、袍哥舵爷陈剖。说是他哥老倌在省城空军做大事,他出门三步以滑竿儿代步,出远门必是轿子。前呼后拥要不完哦,手上的炮火,随时捏起,有事莫事都要乱放两枪,以显威风。
今天好闹热嘛,他是不是戏迷,肯定要来坐前排抛头露面。
各堂口的袍哥都纷纷出动,长枪、火药枪背起。卢俊山也在街上巡视,他的一伙人专防聚众闹事、提劲打把、骚乱等事情发生。他碰倒春妹子,也笑起点脑壳打招呼。
这一天,乡长、副乡长,各码头的舵爷,各户大地主,以及五乡三县的各路诸侯,也乘滑竿儿,先后出现在街上、庙内……
街上十几个茶铺打拥堂,茶客都坐倒阶沿上来了;八九家馆子,多数都使大黄桶在装饭。
街上两座碉楼,上午放了两次礼炮(土制火药冲天炮),下午又放了三次。
渡口摆渡的人群,把趟趟船都装闷。
街上的撑花儿哦,红油纸的,黑桐油布的,黄帆布的,把街面盖了一层又一层……
春妹子带起两个姪娃子,他们一会儿又不在了,一会儿又找倒了。看闹热,一直看到下午。春妹子碰倒卢家坝、周家湾的乡里乡亲,也要站倒摆一阵。
晌午,他们在馆子头吃的豆花儿饭。
这是春妹子离开家乡十年后,又一次目睹昔日的场景。倍感亲切,回味无穷。(下续第二章共创家业十八下半部)
日期:2009-12-1018:43:03
(紧接……十八下半部)
春妹子老在街上逛,也倒处打听成都下来的人,都说没有见倒周老幺。成都的世道比头年好多了,生活仍然贵,还有点儿乱。
插完秧子,周家湾有人带口信,请春妹子去耍。于是,春妹子又提起坐墩儿去了周家湾。
春妹子看倒,周家屋老屋基草房换了草,烂了的土墙也补好了。一打听,两千多斤麦草,用了四分之一牙龙洋。竹子是房前屋后砍的;人工是湾头的人帮的忙,管饭不给工钱;一个盖匠做了三天给了两个铜元;周绍贤也算个劳力,麻二娃也来帮了忙的。
过后,林三妈把房子打扫干净,看起来还是清清爽爽的。于是,春妹子对周大哥说:“这阵才是:竹篱茅舍风光好。”
周大哥也笑了。他很关心地问:“幺兄弟有莫得消息?”
春妹子比周大哥作难(着急):“大哥,急死人了。我下来都大半年了。头场才听人说,他砍脑壳的,在成都街上碰倒家乡人,拉起车子只是点个脑壳,车都没有停,有啥子消息喃?”
“这个铁石心肠,拉倒天王老子,也该停下来摆两句嘛。”周作水也埋怨他的幺兄弟周老幺。
春妹子无可奈何地又说:“他搞惯了的,我原来在军长屋头,有时间忙起来,两三个月没去见他,他也没说请个假,到公馆来打个照面。”
……
春妹子这次还乡,虽说还没有买地方、修瓦房,但已经把脸拿够了。算得上,整个卢家场出远门回来的人中,最扬眉吐气的一个。
光阴似箭,一晃又过了一年。
在乡下,春妹子最牵挂的是周老幺,车过来,过问的是成都的世道有莫得好转,第三是咋个少花钱把水生带大点儿。
有一场,春妹子又到酥香苑,帮舒掌柜打杂混时间,为的是等碰从省城回来的食客。
春妹子打听到,成都的形势大有好转。周老幺拉车子也亡命,就是久不久要去赌,就爱去诈墩墩宝、偷十点儿半,有回输得打起光董董儿回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春妹子气得两脚跳,但又有些半信半疑。不管啷闷,只要成都不乱,春妹子拿定主意上成都!
春妹子去卢家坝,向她大伯卢志洋告别,同谷舅娘、罗舅娘再摆点儿龙门阵,也安慰谷舅娘,二哥卢元之还没有回来。
春妹子又去周家湾给周大哥打个招呼,还悄悄儿给了林三妈几个银元。两岁的水生也喊了:“干妈,干妈。”
林三妈包起眼溜花儿:“红纸都没有包一个。”
认干妈,在乡下该由干妈包个红封封儿。春妹子说:“不讲究,心放宽些。下半年,我搬了家,房子宽敞点儿,你红黑要上成都省来耍。”
不满十四岁的麻二娃,也从屋头撵来了,一脸木呆地望倒他幺娘。春妹子拍他的肩膀:“麻二娃,长大点儿,你再上成都。这次幺娘就不带你走了。到时,我帮你找个活路,莫得老汉儿的娃娃,造孽哦。”
麻二娃也说不来个啥子,只是扁起嘴巴,架势流眼溜水。
回到凉水井,春妹子又给韩大孃,称了三石谷子存起,也够她们一家人吃大半年了。
春妹子最后还提醒韩大孃:“积谷防饥。大姐,多保重。本来打算等倒下半年,我买了地方再走。周老表这个人,莫得我在,就要翻坛。大姐,那件事托福给你了。”
“春妹子,周满姐,你放心。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管咋个,到时保你满意。”韩大孃也一再要春妹子放心。
民国三十三年,谷雨那天下了雨。春妹子晓得这一年是丰年。第二天,两娘母上路了,几天后就回到了成都。(待续)(寻求出版))(待续)
日期:2009-12-1317:56:18
第二章共创家业(十九)
(寻求出版)
周老幺见倒水生走得跑得,心头有说不出的欢喜。
春妹子先还没有给周老幺摆还乡的见闻,来不来就清候他这两年咋个过的。周老幺支支吾吾,东一下西一下,不得要领。尤其问他攒了好多钱,更是莫法自圆其说报不出盘来。
周老幺从渣渣柴堆堆头,抄来抄去,抄出一个硕果荷包儿(小布口袋),倒出来的银元、铜元、镍币(除纸币),春妹子数了一下,斗起才一百一十元。
按说,春妹子走了一年零八个月,水涨船高,物价涨脚力钱也在涨。除了吃饭,以及除干打尽,也该落个四五百才说得起走。
周老幺先说他打光董董儿是,才拉了车子热倒了。但他也承认,次次去诈墩墩宝,开始都在赢,输得凶只是回把回。
春妹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一歇洗骂。周老幺也不示弱,就吵起来了。殷大孃赶紧过来劝:“春妹子,你走了,周老表还是辛苦。净是起早摸黑的,吃没吃个名堂,穿没穿个样子……”
春妹子一听更是气,未必他把衣裳都输了:“殷大孃,你帮他死龟儿说些莫良心的话。我走的时候,给他做的春夏秋冬的衣裳一背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