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娘额头上的白发摸开,手在娘的脸上抖抖索索地抚摸。“娘──”我再一次喊一声娘,就倒在了娘的身边,眼前乌黑,啥都看不见了。醒来,我躺在满金的怀抱里。满金默默地流着泪,腥咸腥咸的泪水滴在我的脸和脖子上。
我睁开眼,看见我的儿子张小牛傻愣愣地站在我和满金的跟前。儿子满脸泥灰,肤色发黄,一头蓬乱的焦发草一样杂乱。
望着儿子黑瘦的模样,我再一次心如刀割,咱这过的是啥日子啊!我在城里驴一样忙活,我老娘和儿子在老家又饥一顿饱一顿地熬着日子,热了没人知道热,冷了也没人知道冷,饿了就饿,病了也就病。人死了一、两天都没人问讯啊!
我把儿子抱在怀里,觉得心痛得抖,我望着儿子说:“小牛,奶奶是怎么倒下去的?”儿子说:“奶奶在灶屋里给我做饭,手里还抓着菜勺,脑袋一晃荡就倒在了地板上。我跑过去扶,怎么扶都扶不起。慢慢地,奶奶的胳膊腿就冰凉了。”
我望着躺在中堂里的老娘。老娘干柴一样的身躯再也不能动弹了,可是我心里一大堆的话都还没对我老娘说,老娘还没得到我一天的孝敬,我哪能接受老娘就这样离我而去?我七岁那年,我爹张永明就得病辞世了,是我娘一手将我抚养成人。娘为了我也没再嫁。这些年,我东奔西跑,家里的地给了我堂哥张大松种,老娘七十多岁还自己在菜地里种菜,上山自己拾柴火,喂两头猪、十几只鸡,还一天到晚伺候我儿子张小牛……
我大伯为我请来了村里的道士王长礼,将我娘抬进了棺木里,一阵乒乓咣当的锣鼓响,村里人就将我老娘抬上山埋了。
可是,我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我儿子张小牛缠着我和他娘满金要奶奶,晚上他习惯了和他奶奶睡,大白天他也习惯了奶奶伺候他上学。现在哪里还会有奶奶?只有老天知道奶奶在哪里?能让你奶奶回来的话,我就是陪上十条命也愿意啊!儿子听不懂我的话,只两手擦着眼睛呜哇哇地哭喊。
没了老娘的家更加空旷又凄惨,白天或者晚上,总觉得娘就在我一家三口人的身边,灯光晃动的阴影里,都能感觉到娘在注视着我们。娘没了身子,就变成了一个精灵——我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精灵。人怎么能这么轻易消亡呢?我思索着这个没有答案的人生命题,觉得娘的灵魂一刻儿也没离开过我们。
在家守了七七四十九天,满金嚷着要进城。咱没去收破烂,却又要给房东交租金,这事儿真担搁不起。就卖了家里的两头猪和十几只鸡,将房子交给了我堂哥张大松看管,带着儿子张小牛就回到了城里。
临出门,我带着满金和儿子小牛又来了趟老娘的坟前。坟地寂静,阴气弥漫。娘的坟耸立在山丘最边沿,黄土发白,高耸刺眼。我心里想着,娘真的还躺在这里面吗?她是以怎样的一种形式消亡和存在的?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娘再做最后一次交流?谁都可以放下,唯独娘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娘的恩情覆盖了我整个的人生。我是啥?一个在城里谁都看不起的人,没人正眼打望过我,没人在心头思量过我,我拾着破烂,我同时也是一块破烂。只有我娘时时刻刻牵挂着我,时时刻刻为着我的家奉献着她多病而衰弱的生命,时时刻刻在她的心田里祝福着我安康、幸福,世界上还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吗?没有!
可是,这个人没了,时光和我艰苦的生存条件夺走了她的生命。
坟包孤立,山风徐徐。我和我媳妇满金、儿子张小牛在我娘的坟前跪下,给我娘磕了三个响头。娘啊!您在哪里?没有您的日子我是浮萍失去了根,没有您的日子,我是一株泡在苦海里的黄连啊……
回到家,满金在给儿子洗脸,儿子的脸焦黑。满金说:“看你脏成啥样?你这样子进城,丨警丨察叔叔会将你当个小偷抓走哩。”
儿子洗了脸,穿了件缩了水的青色外套,是我娘用我以前的一件旧衣改的。儿子本来就黑,这衣一穿更显得皱巴。满金瞧着儿子的样子不满意,我说:“算了,进了城,给儿子买件新的,这件衣服就扔了。”收拾停当,满金左看右瞧,心里在捉摸着有没有落下个啥,往米桶里一瞧,米桶里还有半升米,就赶忙掏出来,用只塑料袋装了,塞进了行李包。
满金锁了屋门,将钥匙送去我堂哥家的时候,我又一次望着我的家嚎啕起来。现在,家乡啥都没了,我却把我的心留在了这个家里。
三
上火车的时候,儿子突然不肯上车,手扶了车门边的铁框死力撑着,我嚎了几句也不顶事,满金就拉着儿子的衣袖说:“小牛,你不是常说要到城里去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吗?你怎么突然不想去了?”小牛犟着头说:“我要回去,我要去找奶奶。”小牛哇哇地哭,引来了一个戴大盖帽的乘警,乘警没说什么话,但那套制服就吓人,是乘警那威武的样子将儿子吓进了车厢。
坐在座位上,儿子望着窗外,泪珠儿一直滚。嘴里轻轻喊着“我要奶奶”。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奔,咱家乡那片熟悉的地方就一排排地往后挪,迎来的都是陌生生的村庄,看得心里发冷。
满金不住地给儿子擦脸上的泪,嘴里轻轻地劝:“小牛,咱甭哭了,到了城里,妈妈带你去动物园玩,你见到过狮子没有?”小牛流着泪摇了摇头,满金说:“妈妈带你去看狮子,动物园里啥都有哩。”
小牛的头就仰了起来,脸上的两行泪蚯蚓一样往小牛的嘴巴里爬,满金擦了小牛嘴巴上的泪,小牛说:“那有没有老虎?”满金见儿子开始说话,立即说:“当然有,有好多老虎呢!”
我听着满金和儿子的对话,心里怪难受,满金进城也有一年多了,可满金哪都没去,她哪去过动物园?连动物园在哪她都不知道,我几次路过动物园,推着架子车站在动物园门口望过,看不到动物,只看到里面有好多石头磊起来的假山,一颗颗乌黑的脑袋慢慢地往假山那边涌。
车上人不太多,只有推销食品的推车时常晃晃荡荡地来,一会儿又晃晃荡荡地去。有个高大个儿的中年人买了瓶啤酒,又拿了两包花生,啤酒是那种易拉罐的啤酒。喀嚓一声,啤酒打开了,中年男人仰起头正在喝。我看见别人手里拿着易拉罐,心里就在想,他喝完酒,如果把罐子扔了,我一定得把它捡起来。果然,中年男人喝完酒,就把空易拉罐瓶子丢在他的脚地下,我还没起身去捡,满金忽地一下站起来,伸手就把那只瓶子捡过来了。
中年男人打望了一下满金,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让满金的脸一下子通红。满金赶忙朝中年男人呲牙笑了一下,男人的眼睛就转到窗外去了。
车走到天黑,小牛伏在他娘的身上睡着了。醒来,窗外啥都看不见。小牛双手捂着肚子喊饿,满金就拿眼盯住我,我对满金说:“给儿子买盒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