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忙乎了大半天,但上桌的菜肴就是那只公鸡,分成三大碗摆在一张黑乌、肮脏的桌子上。
山里人除了过年,平日没福份能吃到鸡肉,鸡的香味让在座的每个人都眼睛发亮,口水直涌。
吃饭的时候,李来他娘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夹菜,所有人都大声招呼我多吃点,要吃饱。山里人的热情又一次提醒我:我是他们最敬重的一只猎物。
三
从下山村回来,太阳还站在头上,可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见到我的家,我的心中马上产生了要大哭一场的冲动。我家那幢木屋,它那样善良又温和地站在那里,娘在木屋里点了油灯,灯光从窗子口流泄出来,它就象亲人的笑脸,让我恨不得一把扑进它的怀抱。
在下山村吃过中饭,我和我爹起身要回来的时候,李来他娘赶快冲进她家的里屋,再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就多了一撂钞票。她冲到我跟前,把那撂钞票生硬地往我的口袋里塞。我见到这个情形,心里害怕得很,拼命把她塞进兜里的钞票掏出来,又往李来他娘的手里塞。众人都盯着我和李来他娘看,李金口说:“刘杏,这钱你得拿着,虽然不多,但是这么个礼数。”
我不管这是什么礼数,坚决不想拿这些钱。这钱是不是卖我的身子或者说是卖我的生命的钱呢?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不想要这个钱。
李来他娘推来搡去地塞了大半天,我还是不接。这会儿李来他爹又过来了,从李来他娘的手中接过那撂钱,虎着脸走到我跟前。我被李来他爹那奇怪的表情震慑了,怔怔地望着他。李来他爹强硬地说:“妹子,今儿招待不周,咱这家也破烂,你如是看中了咱这山村、房舍和我娃儿李来,你就把这钱接了,如是没看中,你就甭接也没关系。”
众人都奓目沉脸地望着我,我爹的眉毛竖得老高,两眼如鹰。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接这个钱,更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因为它封闭、荒凉,贫穷又原始。
我在众人的面前沉默着,心里糊乱想了些不着边际的事,我是这样一个意志一点儿也不坚强的人,甚至是无可救药的软弱。就在李金口走过来劝说的时候,我瞄了眼人群中的我爹,他永远都是我的亲人,他用眼神在鼓励我,要我接下那撂钱,我按照爹的意思做了。
回来的路上,我整个人变得空洞、木讷,恍恍惚惚出了大山,终于能够畅快地舒一口气了。
这几天,天气还是炎热,金菊和米青早来看过我了。我的心中潜藏着一股情绪,它是我对生活的不满,又是一股无奈和挣扎带给我的痛楚,最后,全都变成了我的烦恼。
在这样的季节,我还是与金菊、米青、玉花、田芽她们结伴上山,在杂木林里砍柴,在种了庄稼的边沿上采猪草。日子依然这么过着,而心中再也没有先前的那份宁静和自由了,下山村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时时让我犯痛。
在村坡边的枫树下歇气,或者在常青潭的泉水边喝水的时候,金菊和米青她们会时不时地询问我的情况,我无法向她们描述我的心情,更难坦白我的不幸。虽然她们也都是被人拴了标的农村女孩,但她们以后要嫁的地方都是大地方,要么在镇上,要么在县郊,只有我进了原始部落。
李来挑着一担礼物上我家“定亲”的那天是六月初六。我头上戴着斗篷刚和米青从外面采了筐猪草回来。天儿真热,太阳照得地发白,所有的庄稼和草木在太阳的烤晒下都蔫头耷脑地站着,原本嫩绿的枝叶都萎缩了下去,就象一个个本来活蹦乱跳的娃娃突然遭到了病痛或饥饿而变得无精打采、可怜兮兮。我真恨不得把天上的太阳拽下来,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它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走到屋前的院子口才看见我家的屋檐下坐着李来,白晃晃的太阳让我眯着双眼,汗水毫不客气地浸湿了我整个脸庞。
这个山里男孩显得文静又不卑不亢,如果忘掉他的家在下山村,那么他将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爹和我娘、还有我妹都在家等我,按照乡村里的规矩,李来挑了礼物进我家定亲,就该叫我爹为“爹”,叫我娘为“妈”了,就连我妹刘露和我两个弟弟刘伟和刘阳也将是他的弟妹了。
李来的到来让我忐忑不安起来,我进了院子,把肩上的猪草倒在偏屋的地板上,放了筐子进屋。经过李来的时候,我瞄到了他挑来的那一担礼物,礼物还放在屋檐下,两只箩筐里装着糖酒、棉花、面条和买给我的衬衣、鞋子。我不知道要不要跟李来打声招呼,问他一声“你来了?”我心里不讨厌他,甚至还有些喜欢他,但我更多的是厌烦他、害怕他。我知道厌烦和害怕的不是他,而是他所在的那个下山村。但他就是下山村,因为他是下山村的人。
最终,我没有和李来打招呼就进灶房洗脸去了,梳洗一番,我又进了我的房间换了身上汗湿了的衣服。
娘在灶房里做了好吃的菜。娘虽然没有那天李来他娘那么夸张地忙碌,但娘也很细致,做了一碗又做了一碗,家里虽然没杀鸡,但娘几乎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炒起来装在了碗里。
爹在弄堂边光着膀子搓绳索,嘴巴里叼着一支烟。爹的样子比任何一天都显得高兴。在爹的心里,或许这就是一件再完美不过的事情,他辛辛苦苦养活的一个女儿,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归宿了,就象树一样展枝散叶,这能不让人高兴吗?妹妹刘露今儿没去上学,见我背了猪草回来,赶忙帮着在地上剁了,用竹篮舀进灶房,放进大锅里开始煮。
爹见我一回来,就对坐在屋檐下的李来说:“李来,刘杏回来了,你把鞭炮放了吧。”
“定亲”放鞭炮,这是告诉村里的所有人,河滩村刘半勺的女儿刘杏已经被人拴了标了。
可鞭炮一响,我整个人又清醒了,感到莫名的烦恼和气愤,虽然娘做了很多菜,但我连中饭都没吃,一个人躲在睡房里睡了一整天。
李来在我家住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我整个人萎靡不振,李来挑着他挑礼物来的箩筐回去了之后,我又感到有些对不起李来。
这李来也是个人,还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虽然他家住在下山村,但那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他爹的第三个儿子,象我一样从娘的身体里生下来,由一团肉糊糊慢慢长成一个人。人是受不得别人的欺负和冷落的,人的心都是肉长的……
我糊乱想着李来受了我的冷落,一个人寡淡无味地回了下山村,心中又开始回心转意,想着佛说过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那谁入地狱呢?”
秋季到来的时候,李来再一次来了我家,还在我家帮着收了几天稻谷。
吃过早饭,李来和我爹挑着箩筐,我和我娘、我妹背着背篓,我弟弟刘伟和刘阳手里拿着镰刀,朝着我家的田垅走去。
田里的稻谷在火一样的阳光下熟得一片金黄,太阳让人睁不开眼,虽然每个人都戴着草帽和斗篷,但依然挡不住针一样刺来的光芒和躁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