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洗衣的时候,看见了金菊在我家院子边溜,我想喊她进屋坐,但我的喉咙象被人用针线缝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没再洗衣,就去做饭。但李金口却站了起来。他那高高的身子几乎顶到了我家的屋顶上。眼看着他的头要碰顶上的木梁,我立即担心起来,我不担心他的头会撞破,我只担心我家的房子经不住他撞。
其实他没我家的房子高,他站起来转过身,对我爹说:“啥时候带刘杏来下山村瞧瞧,如果觉得可以就这么定了。”爹嘴里含着喇叭筒也站了起来,一边吹着烟灰,一边不住地点头。
李金口带着李来从我家的院子边消失了之后,我觉得我的心还在飘。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我还不懂得拒绝,也不懂得判定,第一次总是宝贵的,特别是象我这样一个有学不能上的人。
一连好几天,我的脑子里都在想着坐在屋檐下的那个人。
乡下
楔子
“妈,李来他们都下葬了吗?”
“下葬了。”
“葬在哪?”
“屋坡上的山林里。”
“山林里?是我藏密码箱的那座山林?”
“是的。”
“怎么葬在那里呢?”
“……没地方葬哩!”
那是辆白色的警车,干干净净的,很新,新得发光,就停在看守所门口。
我才吃了早饭,狱警扯开喉咙就开始叫:“刘杏,上车。”
我手腕上戴着手铐,一步一步往门外走。
就在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同学刘雪。
一
我和刘雪是同学,都住在河滩,可我的命没刘雪好。十七岁那年,我俩都考上了河马镇高中,我的总分是588分,刘雪少我8分,得了580分。可我家穷,开学那天,家里死活都凑不够学费。我和我娘站在屋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刘雪提着她的铺盖和一大只行李包去学校上学。而我,却在家务了农。
我心里想上学,不能上学了,就象我要死了一样。我两眼里都汪着泪,心里的五脏六腑象突然都变成了铁质的一样,堵得我发慌。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刘雪去上学的早上。刘雪一走,我一个人怔怔地站在我家的屋门口发了一上午的呆。
我心里想,我家怎么就这么穷?如果我是刘雪该多好啊!
河滩村离河马镇不远,但离我们腿根乡却有七、八里路。我爹叫刘半勺,是我爷爷给他起的这么个怪名字。爹小的时候家里更穷,每餐只有半勺饭吃。爷爷干脆就叫爹“刘半勺。”
我娘叫武芬花,个子小,人善。除了会干活,别的什么都不会。我甚至怀疑我和我妹、我弟弟是不是她生的?小时候,我总觉得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了之后才知道人是从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个事实我承认,但我还是怀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人能够种田、翻地、吃饭、唱歌我都相信,人还能生下一个人,这让小时候的我几乎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出个道理来。
懵懵懂懂地长到十七岁,我们河滩的人都说我长得象朵花,在腿根乡上初中的时候,学校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我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我看不到我自己,不论站着、坐着、或者走着,我都看不到我自己。家里有块缺了角的镜子镶在灶屋房的洗脸架上,勉勉强强能够照到人的影子,但模糊得很,以致使我还是看不清我的样子。使我的心里无数次对老天爷说:“你把人造得有鼻子有眼,却让我们自己看不到自己,真遗憾。”
有一次,我终于看见了我,是在腿根乡唯一一家理发店里看的。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我心花怒放。从此,才朦朦胧胧地知道:刘杏是这么个人。
我上了学之后,心里想的全是学习,除了学习,就是替我娘干活。娘瘦得象只老鼠,一年四季都是天不亮起床,忙到深更半夜才睡觉。无数次,娘累得脸发白、嘴唇发乌,鼻子里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以为娘快要死了,心里就更加想不通:娘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在那时候的心里,娘死了不要紧,留给我的这个疑问却让我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我不上学的前一阵,整个人迟钝得很,我娘也迟钝得很。我望着某一个地方一望就是半天,我娘望着我一望也是大半天。我偷偷落泪,我娘也偷偷落泪。我心里有想不通的事,我娘也有,只是她不说,对谁都不说。
虽然心里痛苦,可我舍不得浪费时间,一有空就去坡上扯猪草,一有空就上山砍柴。我努力替家里干活,是想让娘少干点,娘少干点活,就离死离得远一点。
我们河滩是个穷村,有七、八百口人,无数头牛。田都是梯田,从山腰上一圈一圈往山脚下勒,没一丘田相象,没一丘田方正。从山底下看山腰上的田,好象这些田都不是大人们修的,倒象小孩子们垒的。大人都是正经人,却干了这么些小孩们弄的玩艺儿。
河滩村没有河,只有一条溪。村里人洗衣、喂牛都是在屋后的溪里。但河滩村人口稀散,房屋都建在一座光溜溜的山包上。这山原本不光,有树木有草,树木和草都被村里人刨了,土也被翻了,栽种了庄稼和蔬菜。山包不高,象和尚的头,也象女人的胸,和胸部上的一只奶。
我一不上学,就多了许多伙伴,都是不上学的同龄人,有金菊、米青、田芽、玉花等。
她们小学都没毕业,除了自己的名字,别的字基本上都不认识。说稍深奥些的道理她们就听不懂。除了包揽家里的柴火、猪草,农忙时她们还要帮着收油菜、扯秧、插田,下半年还要收稻谷。闲暇时就纳鞋垫、织毛衣。干粗重的活,说简单的话,冬瓜大的一个脑袋,基本上都是个装饰。
我成了她们中的一员,我也干粗重的话,也纳鞋垫、织毛衣。我的脑袋从此除了烦恼,也成了个装饰。
十九岁这年,我爹的朋友李金口来我家坐。李金口是下山村人,长得又黑又瘦,又瘦又高,头发呲得一扎长一扎短,穿着一件黑牛皮样的外衣。他时常来我家坐,一来,就和我爹面对面抽烟。我爹塞给他一手窝烟丝,卷成喇叭筒,用火柴点了,巴哒巴哒地抽。抽完,他又塞给我爹一手窝烟丝,两人又卷成喇叭筒,用火柴点了,然后又巴哒巴哒地抽。一边抽,两人一边说话。我从山上回来,挑了担柴,柴压得我难受,我数着到家的步数,忍耐着肩上的重量,终于挑到了我家的柴房边,曲腿一放,就把柴放在柴房前的篱笆边。柴一离肩,我的身子骨立即就轻松了,象搬掉了压在弹簧上的一块石头,整个人几乎能弹起来。但我的脸还是很红,汗珠子粘住了我的头发。我撩了撩我的头发,又用力吸几口气,然后不紧不慢地进屋。
进屋时,我见到了李金口,就客气地跟他打声招呼:“李叔,您来了?”
李金口还在抽烟,扭头望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刘杏,你都长这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