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
北方有个小山村,依山傍水。山位于村西,形状宛如长龙;水位于村东,名为青龙河。
故此,山村叫做卧龙村。
通往西山的小道旁,此处离村子已经很远,却有一间院落孑然而立。
篱笆小院土坯房,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
“吱呀”一声,两扇木门应声而开。一位少年背负老人冒雨而出。
少年名叫张小白,二十岁,背上的老人是他的姥姥,三日前病逝。
雨下了三天,人不能等三日。
今天,张小白送姥姥下葬。
木板车停于门前,张小白慢慢将老人放于车上,又用新席子盖住老人,随后找来麻绳简单绑缚。
张小白来到车前,套上缰绳,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雨水洗过的山道,泥土尽失,山石裸露于表。穿着布鞋的少年,身体后倾,极力稳住步伐保持木车稳定,就仿佛生怕车上老人颠簸。
短短一段路程,张小白行了二十分钟,这才走进卧龙村。
山村位于山脚,地势较为平缓,坐落着几十户人家。土坯房居多,也有三两户砖瓦房,整个村子刻着贫瘠破落的痕迹。
暴雨渐稀,一些孩童们欢呼雀跃着冲出家门来到街上,尽管泥泞不堪,依然撒欢的奔跑追逐。
当他们看见那辆木板车,又看清张小白时,似乎见到鬼一般,惊呼一声各自跑回家。
不一会儿,大人们纷纷走了出来。叼着烟端着胳膊的男人们,拿着盆揣着毛衣的女人们,就如同往常一样,看着热闹。
村里人出殡下葬,确实算个热闹,至少吹着喇叭抬着棺材,可这家人出殡,着实冷清。
“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刚考上大学,人都死干净了。”
“可怜个屁,就是这个扫把星把家人都克死了,谁跟他走的近谁倒霉。”
“嘘,小点声,这混球坏着呢,前几天又把我们家老大打了!”
“呦!我可看见了,是你们家老大老二一起打人家的,还是没打过啊!”
妇人们小声嘀咕着,阴阳怪气眉飞色舞表情丰富。
男人们则相对沉默,只是表情木然的看着那辆木板车缓缓前行。
在这样一个小村落,也只有婚白事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打发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生活。
张小白浑然不觉,对于那些话早已听得麻木,对于那些表情更是看得烦腻。
如果不是姥姥的坚持,他早就想搬到别处,可现在姥姥不能坚持了,张小白却哪都不想去了。
木板车在泥泞的路上划过两道痕迹,越走越远。人群中有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悄悄探出头,看着张小白的背影嘴角微微翘起,然后飞快跑回家。
村东的一栋砖瓦房格外醒目,彰显着家境殷实,而屋内一位少年却埋头哽咽。
父亲叫石有富,村里著名的富人,在外做包工头,而哭泣的少年正是他的二子石磊。
此刻石有富正叼着烟堵着门口,指着这个不孝子喝道:“告诉你,只要老子在,今天你就别想出这个门!”
石磊低吼一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咬牙切齿的说道:“石有富,我也告诉你,再不让我出门,以后你他么不是我老子!”
做父亲的气急败坏,正想下雨天打孩子,举着巴掌就冲了过去,可是他却惊恐的发现儿子握紧拳头冲来。
难道这是要反抗?
正当石有富捉摸不定稍显迟疑之时,儿子石磊猫腰闪身从他腋下闯了过去。
再追,已然来不及。
一片杨树林,两座孤坟头。
张小白停下脚步,轻声说道:“姥姥,咱到家了!姥爷跟妈都在,你不孤独!”
坟头旁有个坑,是昨夜冒雨所挖,经过一整夜的雨已经有些狼藉,张小白跳下坑认真整理。
“生前没有照顾好您,死了要睡得舒服点!”
张小白的声音有些哽咽,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可即便这样,还是没让泪水掉下来。
姥姥说过,不许哭。
“小白,我来晚了,姥姥,我送您来了!”石磊哭着跑过来。
张小白说道:“你这是何苦?不能跟老头子对着干!”
石磊摇着头,视线落在席子上,泪水涟涟。
张小白说道:“不能怪老头子,你偷钱借给我是你的不对,一千块钱啊!我什么时候还得起?”
石磊哽咽道:“跟我还谈钱?有没有当我是兄弟?”
张小白叹息一声,将席子卷起。姥姥还是原来的样子,眉目慈祥,仿佛睡觉一般,格外安详。
“姥姥,入土为安了!”
两人抬起老人,缓缓挪动脚步,稳稳放入坑中。
张小白跪在坟前,只是不忍填土,不敢填土。
盖上后,就再也看不到姥姥了!
良久后,张小白捧起泥土洒在姥姥身上。
一捧、两捧、三捧……
等再也看不见老人,张小白站起身,拿着铁锹疯了似的填土,直到那坟头出现。
张小白这才转身看向石磊,那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挂满泪水,他凄惨一笑,喃喃说道:“兄弟,我没姥姥了!我没姥姥了!”
石磊点上一根烟递给张小白,又点上一根小心的放到坟前。
张小白深吸一口,说道:“姥姥抽不惯烟卷!”
石磊说道:“以后什么打算?真不去上学了?”
张小白说道:“没钱了去不了,再说我得守着这个家,姥姥说了,什么都可以没有,家不能没了!”
石磊叹了口气,“考上大学的不能上,我想上大学却考不上,这世道,真他么狗屎!”
张小白沉默了一阵,说道:“我总觉得那个外地人不是好东西,这里边肯定有猫腻,你家那山最好别包出去!”
石磊说道:“我也不想,可我爸想啊,他可是见钱眼开的主,五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够盖六间大瓦房了!”
张小白说道:“从一万加到三万又加到五万,足以证明他很心急,先抻抻他再说,我倒是想到一个可能性?”
一阵风吹来,隐隐夹杂着机器的轰鸣声。
两人顿时站起身。
张小白喊道:“你把车拉回去!”
不等石磊回话,张小白朝着西山跑去!
两个月前,在这个鸟随便拉屎的地方,来了一个外乡人,而且开着大多村里人没有见过的小汽车。
一个月前,只有住在山路旁的张小白看见了,那个外乡人又带来几个人,肩上扛着一些设备向山上走去。
二十天前,村长带着外乡人走家串户,涉及到山上自家土地的村民签了转包协议,价格不菲。
整座西山可以分为三部分龙头、龙身、龙尾。
至此,外乡人已经承包了整个龙身,龙尾正是石有富独自承包,经过几轮的谈判以及讨价还价,还是没有达成一致。
至于龙头,那个外乡人根本没有任何希望,两年前一个更加阔绰的外地人已经包下了龙头,不过一直没有动静。
接着,村长带着外乡人找到张小白,说外乡人看中了西山的风水要修路建墓,而他家妨碍了修路。当时给了两个方案,一是补偿张小白一些钱;二是在村里给他建一个新房。
当时姥姥已经生命垂危,张小白想都没想当场否决,因为老人说过,这个家不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