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第一个使用假钞的人,平安无事,一直使用了五年,毫无察觉。据高山眼说,他认识这个人。高山眼说,这个人使用假钞,只针对个体商户,那时候的个体商户,多半不相信银行,有钱都藏起来,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后,假钞真钞混在一起,他不知道假钞是从哪里来的了。高山眼说,那时候假钞,甚至可以存银行,根本不用戴墨镜。那时候戴墨镜令人同情,几乎都盲人。后来黑社会都戴墨镜,老百姓以为他们看不见外面社会,就叫他们黑社会。
高山眼说,那家伙买进卖出,财源广进,然后就金盆洗手抬脚走进高尚人行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后来进军房地产,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
高山眼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往往三十而立,四十再立,五十搂着八零后,六十搂着九零后。第二个吃螃蟹的人,和第一百个吃螃蟹的人没什么区别,三十不立,四十迷惑,五十迈步从头越,六十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高山眼说,当然也不全是这样,许多时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成了堵枪眼的人,哭得跟啥样的,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第二个吃螃蟹的人,踏着第一个的鲜血,站到了制高点。风猎猎,他长发飘飘。高山眼说,当然,他也有可能是谢顶,那就是这样形容,风猎猎,他耳发飘飘。然后是鲜花,然后是掌声,自然还要满含胜利的泪水,接受记者的采访。记者问,此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心里想的是,日他姐,我要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娶一万多个老婆。可他嘴上回答,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高山眼说,每个人心里都埋藏有别人的秘密,或大或小。秘密抖出来,天下大乱。每个人心里都埋藏有自己的秘密,也或大或小。秘密抖出来,也天下大乱。有天高山眼指着电视上一个正义的化身说,看见没,这个就是他,谁想到他做过坏事。高山眼说,谁想到许多电视上的人,他们都做过坏事,他们的秘密,有人藏着。
我基本不相信高山眼的话,混迹于机关的高山眼,别的没学会,瞎话一套一套的来。而且讲起来很严肃,铿锵有力,不容置疑。我发现一个现象,混过几天江湖的人,进了单位,有了一官半职的,多半都是小爬虫,如鱼得水。江湖上的刀光血影,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发生,那几率比车祸还小,有赶超空难的迹象。大部分时间发生的,是心机,是算计,江湖就是个算机场。其实说白了,混江湖就是混奸诈,最不讲信义的,都是江湖人,搂着你用刀扎,然后抱着你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一刀扎的不是我!被扎的也抱着他嚎啕大哭,顺势也补他一刀,哭喊着,兄弟啊,这一刀扎的虽然是你,可疼的却是我啊!两肋插刀的人就像堵枪眼的人,哭得跟啥样的,一切都来不及。当然也不纯粹,过去不纯粹,现在纯粹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这儿过,留下买路财,是当今江湖的写照。
岂止是江湖。
高山眼没混上一官半职,但高山眼也混的如鱼得水,吃香的喝辣的。当然,准确的说,高山眼也没混过江湖。并不是坐过牢的人都混过江湖,坐牢跟混江湖没有必然联系。杀人犯也跟江湖没有必然联系。高山眼在四十五岁这年,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被几双冰凉的手从温暖的被窝里提出来,塞进了冰凉的警车。他说当时警车一直向着一个方向,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方向是看守所方向,他只感到无边的恐惧铺天盖地向他袭来。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犯过事,他不知道看守所和拘留所的区别,和劳教所的区别,和监狱的区别。当然他更不知道已经取消的审查站了。
其实自打我写黑道题材堵了枪眼后,一些比葫芦画瓢的,也不清楚这些。他们不清楚的还许多,比如江湖上喝酒,为什么许多人忌讳三道菜。在这些人看来,三道菜是万万不能动筷子的。他们说,过去死刑犯上路,最后一餐,就是三道菜。也许是以讹传讹,但碰上这种事情,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江湖人最迷信。
基本规律是,一坐牢就抛砖引玉,不引玉后果很严重。我认识道上一个人,江湖的口碑是义薄云天,他跟另外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用古代那句话说,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最后他还是抢在他前面把他引玉了。引玉的结果是,他生,另外一个死。所谓的义薄云天,都有个杠。
高山眼也想引玉,引出背后那个大家伙来。高山眼毫不掩饰的说,如果他不保我,我就让他不能自保。高山眼从看守所出来那天,天空中下着雪,寒鸦漫天而过。高山眼说,那天天空的乌鸦真多呀,一大片一大片在飘雪中游弋。高山眼又说,乌鸦却说,人更多。
那个大家伙乔装打扮,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已经成了雪人。他汽车没敢开,一辆出租过来的。高山眼说,大家伙很谨慎,路上换了四辆出租车,变换了五个方向。
他其实是从火车站出来的。
单位司机把他送进站台,司机还要把他送上火车。他说你去贵宾候车室给我买两条中华,司机说来不及了,只有几分钟了!他说你是怎么学习《把信交给加西亚》的!人手一册,白学了?要完成根本不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司机箭一样冲了出去,路滑,他摔跟头摔得很响,嗷嗷叫,然后继续往前冲。
高山眼说,司机一跑,大家伙就飞快上车了。为防止电子监控,大家伙在过道里拉开旅行包,拽出一件崭新的耐克棉袄。他直接套在身上的,又围了条围巾。他把旅行包放到架子上,又下了车。下车后把连头帽戴上,压的很低,毛巾一甩,根本就看不见面目了。高山眼说,大家伙从来没穿过运动服,他要是知道,两千零五年以后,黑道大哥都开始穿运动服了,打死他也不去趟那浑水。
然后这个大家伙来到一个窗口处,使劲摆手,大声喊一路顺风!看着火车轰轰隆隆驶向了远方,他装成脑梗患者腿在地上划着圈,出了车站。这时候的天空,雪花正下的纷纷扬扬。
高山眼告诉我这些时候,我心里说,机关人,机关算尽。
大家伙其实也不大,一处级。大家伙当天在聚宝盆大酒店隆重表彰了他,大家伙开了个豪华大包,一个二十五人的台面,就他们二人,一人坐一头,房间里回音很大。大家伙动情地说,真金不怕火炼,你经受住了考验,你给处里交了张满意的答卷。
二
大家伙是卢处长。
高山眼眼里的卢处长很憔悴。一张桌子隔那么远,看不出来憔悴,刚才两人手拉手,看起来就很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