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相信是对的,但是要装作相信的样子去生活。这就是每个国家的官方信仰: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但是你要做我们大家都做的事情。”
——哈辛托·贝纳文特
楔子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2006年11月21日,一声枪响终结了王树明在罪恶深渊里丧心病狂地沉沦。巧合的是这一天是阴历十月初一,也就是传统的鬼节。
王树明可能是煤城犯罪史上最冷血、最令人发指的连环杀手。他的外表就有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即使你在街上遇见他,你也不会特别注意他……
第一章寻人启事
“沃尔玛超市开业大酬宾,争当同行业超低价先锋。”
在煤城,每一部手机收到的垃圾短信里,每一户人家的电视荧屏上飞播的字幕里,每一份报纸的篇幅巨大的广告版面里,每一个车站的灯箱广告牌放射的光芒里,每一辆公车的绚丽夺目的车身彩绘里,每一个街头的无业游民散发的印刷精美的宣传画里,都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都在不遗余力地刺激着煤城市民的购买欲望。
超市里挤满了忙着抢购特价商品的市民,他们挺起贪婪的胸膛,胸膛里热情高涨的心脏用它们活力四射地跳动淹没了王树明的焦虑不安。此时此刻,他觉得格外孤寂,渴望加入他们,但是同时又有一种飘飘然的快乐和无法言传的得意。他知道自己不属于那群人,那群只有在贪图便宜的时候才能点燃他们生活火花的人,而在其余时候他们就只能将就地在失去意义的世界里不带信仰地生活,陷于不可救药的精神懈怠之中。
王树明一步跨上徐徐下降的自动电梯,一对年轻的情侣站在他的前面。
“想不到沃尔玛真的在这里开业了,太好了,早就听说沃尔玛是个物美价廉的好地方。”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旁若无人地轻轻抚摸着被女孩在黑色的修身时尚靴裤里面的臀部。显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占了便宜的消费者,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沃尔玛又多了一个在中国捞钱的地方。
“我还以为沃尔玛只会在大城市里开业呢,它可是世界上最大的超市连锁集团。”妄自菲薄的女孩居然会认为自己出生和成长的这个地方配不上超市寡头的一家连锁店。她摇着一头松散的麻花卷一样的螺旋烫发,浑身上下洋溢着恶俗浅薄的时尚。
“你知道沃尔玛超市占用的这块地方过去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与时俱进是当今的口号。现在在煤城,一种生意做一年就像一辈子那么长,我家附近有一个出租影碟兼卖盗版书的临街店铺,只开了一个冬天,冬去春来它变成了蛋糕房,夏天又摇身一变成了发廊。你猜猜看,它现在变成了什么?你绝对猜不到!”
“既然你说猜不到,那我是肯定猜不到了。你快说它变成了什么。”
女孩凑到男孩的耳畔说:“性用品商店!”她虽然做出了耳语的动作,但是她的声音却没有调到耳语的分贝。
在这对情侣身后站着的王树明脸上浮现出了鄙夷的神情。在他看来这个女人活脱脱就是古代的一种兵器加上现代的一种管制刀具——剑匕(首)。
她不屑于知道这里过去是养活四千多名工人和他们的家属的钢铁厂,可不是什么随便的性用品商店。
他就是——不,曾经是——钢铁厂的工人。自从铁与火的辉煌岁月结束之后,连年亏损的钢铁厂就像一把生锈的匕首插在城市的心脏部位,除了该厂的工人以外所有的市民都迫不及待要拔出这把生锈的匕首。他们说什么建在市中心的钢铁厂污染环境,属于城市规划不合理,以前盈利的时候大家还能忍耐,现在必须拆除。于是市政府把钢铁厂拆除了,地皮被房地产开发商买走,大建异国风情的商业中心和高档住宅小区,沃尔玛也应邀前来开分店。《煤城日报》还对此进行了大篇幅的吹捧报道。
煤城的市民缺乏创造的能力,但却拥有模仿的能力。这个自诩为太行明珠城的二线城市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在热忱地炫耀对一线城市的拙劣模仿,而一线城市也不过是在热忱地炫耀对欧美城市的拙劣模仿。在这个国家,精力过剩的人们不分历史阶段和国家特色庸俗地全盘照搬欧美城市建筑风格。他们之所以乐此不疲,是因为这样的做法已经是约定俗成的富裕和时尚的象征。
“太行国际新城盛大开盘,86至168平米准现房,纯阳光高绿化,规模超大,兼顾一窗一景人性化需求。本高尚社区拥有最具升值潜力的房子,最上乘优雅的生活,最充满情趣的享受,您还犹豫什么呢?只要首付6.8万便可让您愉快入住。”
地产商从不缺乏也决不吝惜使用虚张声势的广告词。煤城中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市民追求修辞上的高贵虚骄,这种虚张声势的广告词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满足他们的心理。由于一心企盼向上攀登,假斯文的市侩们想当然地认为绚丽多彩的语言一定能加速这个进程。
他们在自诩为太行国际新城的小区里似乎看到了欧洲正在粘贴和拼装,抄袭和复制的价值琳琅满目。这里有意大利风格的商业广场,西班牙风格的花园小区,有雕塑,有喷水池,有大理石做的栏杆,样板房内的木地板上有华丽的大床,奢侈的家俱,昂贵的橱柜等等。抬眼远望可以看到大片20层左右高的公寓楼,平均每套房的价格从30万到60万不等,有一半以上的房子已经预售出去,而且小区还在不断升值。
王树明被超市里熙熙攘攘的人流裹挟着前进,不期然地来到日化用品的卖场。他盯着化妆品专柜里的花王、欧莱雅等牌子的彩色染膏的包装盒,突然想知道那个女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一时心血来潮的他努力地辨别几种颜色之间的区别,经过仔细地观察和对比他确定是深栗色和酒红色。
通过收款台以后,王树明刻意往右一瞥,看看存包处的超市员工有没有注意他。他看见存包处柜台后面多了一个女员工,恰巧这个女员工也在朝他这边看,王树明不知道自己暴露在这个女员工的目光之下多久了,他又一次感到垂直升降的电梯突然停住时胃部和生殖器官体验到的那种悬浮感,这种迅速增长的不适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现在想从超市的茫茫人海里蒸发出去。
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强烈地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以前就见过这个女人。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似乎回到过去那个特别的时刻,而在那一刻他曾经邂逅的女人正站在在那里。莫非是她!这个女人在看什么呢,他为什么看到某种隐秘而充满怨恨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的目光传递过来一个被流逝的岁月剪辑过的无情的事实——不!她不会记得我。那个有关什么正在发生的感觉只不过是自作多情的错觉,对,一定是这样!于是他的回望没有丝毫慌乱,甚至充满冷漠。他是镇静的。对视片刻之后,那个女人先是目光下垂片刻,然后又抬起视线,但不是看他,而是投向别的顾客。很快,存包处的柜台前面就挤满了急于抢购特价商品的顾客,她没有再注意他。
王树明的嘴角浮现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他随手拿了一张超市赠送的《煤城晚报》,然后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超市前面的停车场已经爆满,有车一族正忙着把堆满手推车的各种商品转移到后备箱里,堵塞的汽车不时发出嘈杂的喇叭声。没有车的顾客拎着鼓鼓囊囊购物袋穿过停车场向左拐,再向前走几步就到了公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