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之七)
我们寨史上那次影响深远的公丧白事按议程进行到最后时,现场却骤不及防发生了史无前例、后无效法的奇异一幕:
一笔数目巨大的“飞来之财”,竟在人们眼皮下如狂风中疾雪般“飞”进墓穴?!
说来那“飞来之财”也“飞”得并不离谱。
因为我们那一带丧葬风俗中原本就有这么个规矩:棺材落入墓穴前,仙逝者子女等后辈亲属须给墓穴中扔钱答谢挖墓人。我曾对那不知起源于什么朝代的风俗细观后发现,此风俗倒也有情、有理、有趣,蛮“科学”的:因仙逝者在冥国将“居住”的“阴宅”——墓穴,是挖墓人一镢头、一锨辛苦“建造”的;仙逝者亲属直接给“阴宅建造者”以银两酬谢,会显得太见外、太少人情味,而把麻钱、碎银子扔到墓穴中让“阴宅建造者”去捡,既酬谢了“建造者”,又给一场“老喜丧”在行将结束前闹出个“喜”的高丨潮丨。特别当仙逝者确属高龄过世,真是一场“老喜丧”时,那“阴宅建造者”在“工程竣工”后,就会在墓穴底正中横修一道土梁——给仙逝者设一道“进天堂的门槛”;待仙逝者将“入驻阴宅、进天堂”前,那“阴宅建造者”就圪蹴墓穴边,嘴噙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笑眯眯瞅仙逝者亲属给墓穴扔“够”了钱,才跳入墓穴先捡银两,再把土梁刨平——给仙逝者“破除进天堂的门槛”,棺材这才能落入墓穴平稳着地,仙逝者也就能安然“步入天堂”了。我们乡俗中且“规定”:要破除那“门槛”,非“阴宅建造者”莫属,其他人去越庖代俎是绝对不作数的!因此就有了耍闹的讲究:仙逝者亲属们往墓穴扔钱时若出手大方,“阴宅建造者”就眉开眼笑跳入墓穴……这时墓穴上面的众乡党不无艳羡的笑喊着,且一齐把黄土洒向墓穴里正捡银两的挖墓人;那挖墓人头顶“土雨”捡完银两、破除了“门槛”再跳出墓穴后,会从怀里掏出一包事先备好的糖果之类让笑闹者分而食之——是谓“发喜丧财”后与大家分享成果。相反,仙逝者亲属们要是太小气吝啬,给墓穴里扔的钱太少,“阴宅建造者”就圪蹴墓穴边迟迟不跳下,就故意不给仙逝者及时破除“门槛”,让那仙逝老人在天堂门外“干急”一阵子!“闹喜丧”闹到这份上,就是给仙逝者子女办点难看了,让那群“不肖子孙”日后在乡党中落下笑柄……
然而,我们寨里那回给神狗和卖唱老人“建造阴宅”的,个个都是公丧白事“主人家”;那卖唱老人和神狗又没子女,“阴宅建筑者”自然没想得酬谢,所以墓穴中就没修那道“门槛”。可那一天我们人未曾料到的是:当神狗和卖唱老人的棺材就要落入墓穴前,突然从四面八方的人海中,那麻钱、那碎银子、那银元,如狂风中疾雪、如暴风骤雨般“飞”向墓穴……
那天往墓穴里扔钱的,竟全是外庄人!
而那一天从方圆数十多里赶来参加葬礼的外庄人,早就把二里长、半里宽的疯仙老棱挤得人山人海,其情形真像东庄镇上逢大集。那几天疯仙庙前卖油茶、麻花、豆腐脑、肉夹馍、油炒粉等小吃食者,都摆了好多摊呢!牛三旺他爷牛老担子的油饼摊在腊月二十六夜里,就在老棱东坡下、离席棚“戏楼”不远处现炸现卖开张了;牛老担子让比他年轻得多又太爱出风头的牛三旺他奶,代表牛家给公丧白事去帮忙了。我们寨里老人后来回忆说,那年腊月二十八出殡那天,太公庄、东庄、南庄差不多全庄人都来咧;还有南庄以南、东庄以东十多里外的庄堡也有不少人来;而东陵古渡南岸的城南庄就像建社后参加***“衙门”的大会一样,是庄里民国“官人”领各户人一起来的;那天渭河对岸河西庄来的人,却一律都扛着锨——他们先用锨铲除了渭河冰面上厚厚的积雪,然后再从冰面上走过来。
所有外庄人在棺材将入墓的那一刻,竟不谋而合、争先恐后、前拥后挤着,拼命的往墓穴里仍麻钱、碎银子或银元!这一“节外生枝”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一幕,致使下葬时间不得不推迟了几个时辰。终于挤到墓穴边扔过钱的人,又很快被身后人取而代之挤开。很多小脚老太太直等到人们最后主动让开道,才摇摇晃晃移步到墓穴边,从大襟衣衫兜里慷慨掏出个布手帕小包裹,解开那外三层、里三层的缠绕,把一把麻钱当当响的扔进墓穴……我们寨里人后来传说,麻钱、碎银子和银元,那天把墓坑都快填满了!这话当然是运用了超级夸张浪漫的修辞手法;但管账的我太爷跟管钱的张吉顺他太爷,还有马家、周家两个监帐者,四个人一起跳下墓穴用麻袋装钱往上递却是事实!而那笔“飞来”巨款,当然与先前几个执行公差的“阴宅建造者”无关了。文丨革丨后,我们寨里仍健在的老人们每讲到那一幕时,总忍不住亢奋动情的感慨:
唉!这年头再难有那么实在、那么善的人咧!再难有咧,再难有咧!
(待续)
(第七章之八)
那人山人海的疯仙老棱上,那疯狂拥挤的庄稼人往墓穴扔麻钱、扔碎银子、扔银元的画面,若干年间却常使我莫名其妙联想到文丨革丨中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接见时的情景——尽管这联想太荒谬!
不过我如今在电脑上敲这些方块字时,又不由联想到2008年5月汶川地震后,全中国四面八方向灾区捐赠的情景。
……
其实我的种种联想都是唐突而毫无逻辑的。
而我自今能确切记得是我祖父在世时多次说,那一回公丧白事办完,我太爷、张吉顺他太爷以及两个监帐人在古祠堂里清点归类墓穴里得的钱时,碎银子有满满一铜盆,银元多半铜盆,用绳子穿起来的麻钱串在祠堂正殿一角码到人膝盖高。而那些钱跟各庄贵客先前送的“随份子”钱,还有我们全寨人办公丧时捐款所余,就都跟卖唱老人留下的那坛银子一起,以神狗和卖唱老人的名义,全捐给我们寨子学堂了。到来年清明节时,乡约周元坤又打发人从秦岭山里请来石匠,周家出资,给神狗和卖唱老人立了那文丨革丨中已抛入河底的“封资修反动墓碑”。
文丨革丨中那群“革命战士”还眼睛雪亮的发现:“阴险狡猾的阶级敌人”周元坤,竟在墓碑落款处留下“军户寨全体村民敬立”的字样,从而“假冒革命人民的名义来毒害革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