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光的姚义杰还是没有看到人,直到他的眼神望向茶馆正中央。
在茶馆最中间偏北的位置上,有一个人没有躲避姚义杰的视线。
不但没有躲,在最初的惊讶过去后,那个人还慢慢扔掉手上的一瓣橘子,拍打着双手,率先在姚义杰开口之前,缓缓站了起来。
在这个人站起身的同时,旁边一桌七八个人也纷纷抄起板凳,火钳之类的家伙,同时站起。
这伙人的动作引起了视线不清的姚义杰注意,他刚扫过的目光又看了回来。
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是下意识的立马大吼了一声:
“闯波儿?!”
“就是你嗲嗲我!”
戏曲唱腔戈然而止,小方台唱戏的瞎子彷佛感到了异常,手中还拿着琵琶,脖子却伸得老长,黑洞洞的双眼,无神而惊慌地看向了台下。
姚义杰将一直反别在背后的右手伸了出来。
猛然,千百种声音在同一时间爆发:
“出人命哒!”
“杀人哒!”
“拐哒!”
“跑啊!”
桌翻椅倒,人们如同海水退潮般向周边涌了开去。
姚义杰猛一抬手,顺着人们让出的那条空廊,飞快跑向了对面依旧巍然不动的几人……
那一刻,他听到了前一天在区政府黑板报前听过的同样一句喊声:
“搞死他!”
三十二
四散逃窜的人们如同散焦的光影,在姚义杰眼中模糊消失,向前飞奔的他此刻再也看不到周边的任何东西。
除了对面那几个拨腿飞奔,迎面而来的流子。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剃着青皮头的年轻人,厚厚的嘴唇,清晰可见的青春痘,如果不是双眼中射出的那股凶狠杀气。一如平日街头,那些过往路人般平凡普通。
他应该也如自己般有着正常的生活,他应该也如自己般有着简单的爱恨。
只是,这一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年轻人已经跑到了姚义杰的面前,一把用来拨弄炭火的铁制火钳随着右手的动作高高举起,迅猛无伦地砸向了姚义杰的面门……
“噗”
火钳砸在了姚义杰同一时间举起格挡的左手上臂,一声硬物相击,却被厚重衣物所包裹住的沉闷轻响传来。
绑在手臂上的那根钢条承受了这一击的大部分力道,但是姚义杰的左手臂依然感受到了狂猛力道的震撼,以及钢条上面凸起的铁锈与颗粒扎入皮肤中的轻微刺痛感觉。
那个年轻人显然对自己手中火钳砸下之后,传来的奇怪触觉有一种莫大的意外,他些微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姚义杰。
看到的只是一个长着乌黑发亮头发的天灵盖,并没有看到姚义杰的脸。
因为,姚义杰一直保持着格挡姿势的左手突然前伸,搂住那人肩头,拉往自己身边。同一时间,低下脑袋,腰部后倾,右手手肘顺势向后扬起,没有丝毫停顿地往前飞快送出……
钎子带着一股寒风狠狠地插入了面前年轻人的小腹之中。
时间彷如在那一刻停顿。
低着头的姚义杰看到右手上,一道寒光由自己腰侧闪过,钎子在接触到对方身体最初一刹那的些许阻力之后,突然变得一软,原来锋锐的尖端已经刺破了层层衣物,势如破竹,一马平川。
紧咬着牙关,双颊两侧咬合肌高高鼓起,眼冒寒光,再也无惧无惊的姚义杰抬了自己的头。
被自己紧紧抓住的年轻人呆如木鸡站在那里,眼神中充满惊讶和怀疑,双方瞬间对视,再无力地看往了下方。
姚义杰右手向外飞快抽出,直到这时,人们才听到:
“啊~~~”
一声恐惧、尖厉的惨叫传来,又是一刀扎了进去。
年轻人直挺挺,倾金山倒玉柱般地轰然瘫下。
再也没有了怜悯与害怕,如同甩掉一块抹布般地松开了那个活生生的人,姚义杰挥舞着钎子,一无所惧地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在姚义杰的头脑中已经不再清晰,人体本能的应激反应与高度紧张下狂猛分泌出来的荷尔蒙让他的脑中变成了一片空白。
唯一能记清的只有,面前一下下飞快闪过的寒光、红芒和那一片乌蒙蒙,如同鬼魅飘来荡去的人影。
手臂在机械的挥舞、捅刺,身体在一次次的跌倒、爬起,脑中仅存的念想只是杀杀杀!
在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往日的所有记忆与生活全部离他而去,世界再也不是原本的世界。
他终于头也不回地投身到了地狱之中。
三十三
大部分文学影视作品中的故事发展到这个地步,为了突出主角的神勇无敌。小喽啰们都会胆寒不已,望风而逃。主角则虎躯一震,带着战神下凡般杀气,虎目看向对面最大的BOSS。
然后狂风起,大雪飘,终极对决。
只可惜,这不是故事,而是现实中的公元一九八九年农历十月二十六。
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时代,一个注定了可怕的一天。
在这个时代中,市场经济的剧烈竞争与随之而来唯利是图的丛林法则还没有完全渗透人心。
道上也一样,小弟与大哥的关系并不仅仅只是现在这样“跟着你有肉吃”般的打工关系。那个时代中,维系小弟与大哥之间联盟的,更重要的是钦佩。
与那个流传了千古的字:
义!
闯波儿绝对是一个值得小弟们钦佩的人:铁腕手段,说一不二,重名轻利,义字当先。
所以,那一场架并不像现在很多斗殴一样,胆寒之后,一哄而散。
那可怕的一天,那破败的茶馆。
从头到尾,无论姚义杰的钎子怎么砍,如何刺。闯波儿与他的兄弟们,有人倒,却没有人跑,没有人逃。
于是,姚义杰彻底失去了成为胜利者的可能,他的下场已经被这个时代所圈定。
让他从被杀戮与鲜血刺激的癫狂迷失状态中清醒过来,看清这个地狱,并且感受到地狱之苦的原因,就是那一击。
很多次,姚义杰曾经努力尝试想要想起那个必定成为残疾的人,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唯一可以清楚想起,永远不能忘怀的是当手中钎子从那条被扎了个对穿的大腿上抽出时,带起的几缕如同蛛网般纤细、坚韧、又黏又稠的红丝,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闪烁微光……
钎子还没有完全抽出来,一块青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啦”一声拍碎在了左边耳朵上。
“当啷~~~”
刚从别人身体上脱离出来的钎子,也在同一时间脱离了姚义杰的手,直插地面,巍然倾倒,惊起了一片清脆响声。
“嗡~~~”
脑袋中好像安了一口可以声传千里的大钟,而这一刻,大钟被人敲响,还引起了所有神经的共鸣。
卒不及防的打击让姚义杰向旁边一个趔趄,跌坐地上,剧烈尖锐的眩晕传来。
他有些失神地看看了清脆响声传来的地面,一把兵刃静静躺在那里,不对劲的感觉传来,却又摸不着,猜不到哪里不对;
他再抬起头望着眼前一切,恍如梦中,偏偏又给他一种自从开打以来从没有过的清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