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似雪送故人!
是不是很有些浪漫主义的成分在内?
只可惜,那种白衣,在古代也叫做丧服!送死人出殡的丧服!
荆轲是一位刺客,非常有名的刺客;姚义杰只是一个流子,被社会所鄙弃的流子。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共同之处。
如果说有,那也是因为那一天。
不过,姚义杰毕竟不是荆轲,没有门客无数的太子丹赏识。所以,那天,他是孤单一个人,没有人为他送行。
那天,何勇原本出于好心的一句“你不是个拿刀的人”送入姚义杰耳中的时候,却直接击中了他深藏内心,不敢提起的隐疼。
也带给了他无尽的屈辱与愤怒。
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尊严在儿时玩伴面前的一败涂地,那一份曾经平等的骄傲与自豪云散烟消。
走出医院大门,姚义杰径直步入了九镇供销社旁的废品收购站,在这里,他买了一样东西。
然后,他再去了一个叫做刘辉的朋友家,找那位朋友借了另外一样东西。
再后来,他走回了家。
一整个下午,姚义杰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一无所知,一无所想,如同死人。
夜色降临,父母兄嫂下班回家,姚义杰起床与家人一起吃了顿晚饭。那天,他吃的特别多,特别香,还破天荒地主动陪父兄喝了几盏小酒,给母亲夹了几筷饭菜。
饭后,他在家门口那颗小时候亲手所种的松树下坐了十来分钟。再起身去洗了个澡,洗得仔仔细细,精神焕发。
洗完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拿了两样东西出来。
一根半寸宽,尺许长的扁平钢筋,这是下午,他在废品收购站花了几元钱买的。另一样东西是他在刘辉那里借的,一把有些像军用刺刀,却比军刺更长一些,大约有手臂三分之二长短的兵刃。这种兵刃前段如同军刺般尖锐,两边却又同样开了锋,中间一道又深又长的血槽,可砍可刺。在我们那边的流子口中,被称为“钎子”。和杀猪刀一样,不是深仇大恨,成心要人命的话,没有人会使用它。
姚义杰坐在床边,用抽屉里面的医用纱布,一层又一层把钢筋贴肉固定在左手臂上。用的力气过大,钢筋上面粗粝、尖锐的铁锈摩擦着肌肤,微微地刺痛传来,不禁让姚义杰的双手有些发抖。他却一直没有停下,紧紧咬着牙关,目光呆滞,机械般地缠了又缠。
一件雪白的衬衫将身体与钢筋一起包裹了起来。一条同样高大的父亲曾经穿过的,改了之后送给他的黑色毛料裤,一根深棕色的牛皮武装带,一双已经擦得铮亮发光,专门跑到市里去买的部队军官所穿的那种“三接头”皮鞋。
穿戴整齐之后,他又再次打开了自己的衣柜,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与其他衣物隔开,静静挂在一边。
这是跑长途运输的二哥二嫂有一次去广州,刚好遇到展销会,专门买回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在那个贫瘠闭塞,人们都还普遍穿着黑灰蓝中山装、工装的小镇,身材高大修长的姚义杰穿起这件衣服,曾经引起无数年轻人的艳羡,轰动了一时。
除了过年过节,他从来都舍不得穿。但是这一刻,他轻轻抚摸着大衣,呢子面料所独有的粗糙而柔然的手感传来,蓦然半响,他伸手拿起钎子别在后腰,将大衣披了起来。
堂屋里,家人都坐在一起聊天,享受着工作一天后难得的那一份轻松惬意。姚义杰走过他们中间,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他。正坐在屋门口打毛衣边的二嫂首先忍不住开口,嬉笑说:
“哎呀,我屋里三毛儿今天是要出门吊妹子啊?穿的这么衬头!是哪个女伢儿,我认不认得?几时给姆妈(方言,妈妈的意思)添孙啊?哈哈。”
哥哥嫂嫂们都哄笑起来,母亲则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儿子,眼中满是慈祥、骄傲。
姚义杰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想要将这一切刻入眼帘般无比留恋地看着所有的人,良久良久。
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竖了竖大衣领子,说:
“爸妈,我出去一哈,莫等我!”
转身推开大门,走入了呼啸的寒风之中。
他说,那天出门的一刻,他就不打算再活着回来。
三十
出门之后,姚义杰走向了彤阳,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就去闯波儿的家。在路过九镇那座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没有人不怕死。
古代那些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在斩首之前,都难免要用草绳系好两个裤管,免得屎尿溅出,弄的邋遢不堪。
姚义杰虽然怀着满腔豪气万千,用死来挽回尊严的决心,但事到临头,在这座曾经流过血的桥上,曾经尝过疼的地方,年轻的他,又怎会毫无所动?又怎不思绪万千?
那天,姚义杰一个人靠着栏杆,望着桥下的流水,一动不动,从太阳西下到天色全黑,很久很久。
他眼前是流水,眼中出现的却是母亲方才慈爱的眼神。
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太多的美好没有过,太多的情谊没有还。
没有机会了!此次一去,无论是死是活,一切都将会彻底改变,姚义杰永远不会再是而今的这个姚义杰。
可惜,如果不去,姚义杰就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想看见的姚义杰。
“弟兄,跑!”
“姚义杰,你不是一个拿刀的人!”
他无比眷恋回过头看向身后九镇的方向,虽然此时的九镇早就隐入了一片无际的黑暗之中。
默默吸掉手上最后的一口烟,中指一弹,烟头在夜空中画出了一条简单却美丽异常的弧线,落入了桥下滚滚而去的流水之中……
“呵!”
似乎想要为自己最后再壮一次胆气般,姚义杰吐出了一声粗重低沉的闷喝。
所有的胆怯、郁结、思念、眷顾、不舍也随着这声低喝涌出体外,消失在无边无际地黑夜之中。
就好像生怕再也走不了,飞快背转身,这个身材修长的少年走向了桥的另一头——隐身在如墨浓夜的彤阳。
闯波儿的家很好找,八十年代,中国中南部地区乡镇的普通百姓通常都还住在一座座黑瓦红砖的平房之中,二层小楼并不多见。
闯波儿家是一栋小楼房,就在下桥不久之后,左拐的一条岔道上。
“笃笃笃”
姚义杰敲响了被漆成猪肝色,带有简单花纹的木门。
“哪个?”
屋内,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响起,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麻烦问一下,卫波哥在屋里没有啊?”
“吱呀”
连排双开的木门打了开来,一位穿着朴素,不断用腰边围裙擦拭双手水渍的老妇人站在了姚义杰的面前。
通过门缝与老妇人的肩膀望去、大大的堂屋内,一根细细的电线从屋顶正中央垂下来,尾端连接着一盏放射淡黄光晕的昏暗小灯;灯下一个用来剁制碎辣椒的木制小盆,盆里斜斜插着一把铁铲;铁铲旁一个小板凳;板凳不远处有台家用缝纫机,缝纫机边上一张老旧的木书桌,桌子正中间靠墙摆放着一台双喇叭的燕舞收录机,燕舞顶端搭了半块红布挡灰,前面还零零散散,杂七杂八摆放着几盘有包装盒或者没有包装盒的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