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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玻璃花本来不是这样的性格。可她究竟是怎么样的性格,是遇上了我变了,还是离开了我变了,或者是我还没发现时她就变了。都不好确认。如今的世界里,能肯定的事,也没有几件了。
问题出在那瓶48888元的洋酒。也不全在它。不喝酒不知道自己酒量,喝醉了更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一个没有醉过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什么状态是醉了,一个经常醉的人更加不会知道。酒是个叫人糊涂的东西。所以不能喝酒,对于我,实在是最该遵守的规则。
我把它喝到见底时,不知自己已醉了。盯着卖酒给我那个售货员,越看越是一个人。
翁夏?我问她。
你认错人了。她说。
不可能错。我固执的说。你就是翁夏。然后我就哭了起来,边哭我边说,我对不起你,翁夏!
酒实在是个坏东西。那一刹那我完全失了控。无论多么能自制的人,脆弱来临时,都软弱得似碗豆腐花。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只是清楚它突然像支射进身体的黑暗之箭,整个人就崩溃瓦解。
先生先生,你确实认错人了。她一只手使劲想把我抓住她胳膊的手拉开。另一个售货员也走了上来。
先生,你醉了。另外那个售货员说。
谁醉了?我站起身。谁醉了!哆哆嗦嗦的摸出钱包,拍在桌上,指着酒柜,说,再拿一瓶,那个,那叫什么?
拉菲。
就来一瓶,不,两瓶。你,坐下,陪我喝。我拉住的手不放松。
先生,这是公共场所,请你尊重。她坐下来,细声细气的说。
尊重是多少瓶酒?要多少?再刷。我指着钱包说。人到这时,已经认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却不肯停下让酒精灼烧起的亢奋。
我不是翁夏。她重复说。
酒杯摆上。变成了红色液体,血的颜色。可怕的血的颜色。我抓在手上的女服务员没有害怕的表情,倒出乎我的意外。
她另一只手举起杯,朝我轻轻一晃,仰脖全喝了下去。然后她笑着做了个亮杯的动作,意思是我可以开始了。
一切都错了。事情变得完全错误。不该买酒买下最贵的一支。不该喝酒却把自己喝醉了。不该认错,把人认错了。不该死的人,冰冷的死了。该死的人,舞台上笑得正灿烂。眼前笑着跟我喝酒的人,也是个错误的售货员,她是她的错误。没人活得正确。
她喝完了,我该同时喝下,可是我很不争气的歪头就倒了下去。身体忽然不受控制,没有预兆,似个沉重的麻袋,歪歪的倒下去。倒下去的瞬间,我记得夹在她胸前一朵玻璃花像钻石一样光芒四射,四个花瓣转得如风车般绚烂。是一朵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盛开的玻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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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亡来临前】
我从什么时候起失去正义已无据可考。进入某行,以某种身份存在,就会丢弃些什么。人得到与失去本来并不成比例。但丢弃的是否只有正义,或者专指一种被定义的正义,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可以不认同这世界现有的正义,它本来也混乱不堪,可是无法不认同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握刀和握枪的机会越多,我就觉得自己越来越跟一把刀,一枝枪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大多数人一样是这么生活,成为这种或那种,这样或那样的道具,可是身为道具不同类别下无法得到的统一归属感,有叫人无法降伏的失落。这或许是我依然呆在禅城,保持两个身份,不肯接手禅城任务的原因。如果一个人要有一个最后的家园,我希望它是禅城,像个普通人一样,在阳光里沉醉,在阳光里腐烂,在阳光里死亡。
老阎说我痴心妄想。
这件事上我们无法达成共识。好在他只管交任务和验收任务。并不是所以的分歧都需要统一,严格如杀手组织也不会强调绝对的一致。老阎说绝对的一致等于绝对的专制,绝对的专制就是绝对的纳粹,绝对的纳粹绝不可能成就历史最古老的职业。人实在不应该学什么哲学,尤其杀手,一点小事就能上纲上线。他正经的跟我说起这番道理的时候,我们在他的小卖铺前喝酒就红泥花生,他握着劣质的白酒,一杯又一杯,说出的话每个字都带着酒雾。我是矿泉水。我也不知道不喝酒,有一天竟然会在商场被一瓶洋酒醉倒。人生如果可以预测,我应该陪老阎多喝几杯,测试好自己的酒量。一个杀手,能了解自己越多的极限,不是坏事。
随时会被风刮走的破棚子前,堆了半桌的红泥花生壳前,一个猥琐的男人居然向你讲起纳粹和专制,是件多么可笑的事。他一个字一个字跟我说,人,就,是,要,自,由。他这么说证明他已经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比我活得跟这个世界还遥远。
我打断了他。
问他嫌钱为了什么。他说为了活着。问要多少钱。他望着远方,说很多。问他有没有想过要退出。他就一杯接一杯的灌,不说话。
我与老阎相处久之后,有些地方可以形成默契。比如我们之间的无形距离,不管发生过多少次任务,都同样的陌生和熟悉,不远不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上下级,连同事都说不上。他只是我的联络人,曾经我的教官之一。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也无从丈量。我不喜欢他,一直以来就是。他无法叫人产生喜欢或厌恶的感觉。有点我没跟老阎说起的是,我内心里向来对他心生警惕。眼前喝着劣质白酒,红泥花生壳粘在嘴唇上的人,随时能变成另一个可怕的人。我把他当成半个目标。警惕来自于对他无法相信和无法理解,正如我对自己的不信任。这个职业里的每一个,都有狼一样的本性,我告诉自己绝不能相信和接近他人,也不允许他人对我过分的接近。忽视对手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先于对手结束。我总觉得有一天,老阎会成为我的对手,或者我会成为他的目标。
所以当老阎催问我追杀青龙的进度,诡异的感觉无端又升起。老阎从来不会限期不到时催促我,根本还是第一次催促我。电话里语气很重。他说,一定,要在限期内完成!即使我杀错了目标,重新开始的任务也没有超出上一个任务的期限。上次要求是一个月,实际到我错误完成为止只用了一个星期。任务突然被提速,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向老阎解释几天来的工作,跟踪了所有青龙常驻地点,他凭空消失。还提到我可能被人反跟踪。我的意思是客户是否还能有更详细的资料可以提供,是否有另一个组织介入了此次任务。老阎听我说完,没有表态,只是说知道了。最后又补充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在限期内完成。
电话放下,鼻尖淡淡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弥漫而上,像自己身体某个部位糜烂的味道。职业生涯里从没有过的慌乱感自心底钻出:一件简单的事突然变成一个错误,一个错误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威胁。我之前从不会关心目标之外的事,很明显,这件事上,目标之外的事正在主宰它,也主宰着我。可是我对目标之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三天半过去了,青龙的行踪一筹莫展,杀手连目标都找不到,问题正一步一步变得严重不可收拾。接下来三天半,要找到青龙,制造一起完美的意外,想到别墅里的十八个人,和悄然潜入我房间的神秘人,愈发觉得任务的棘手。
我打开手提箱,撕开夹层,是黑色的USP Tactical。夹层特殊处理过,可以躲过一般的X检测机。它原来被寄存在火车站临时寄包处,出站时我就丢在那里,越简陋的地点也越安全。我又把它重新取了回来。必要的时候,它就该派上用场。当结局重要过过程之后,它是最可靠的武器。
对着镜子我换了化妆。垫厚下巴,戴了顶短发头套,又换了双内增高鞋,这样就有一米八三身高。除了自己,不会再有人认出自己。伪装最好的办法,是醒目到所有人注意你的长处,就再不会有人将你同你的真实关联。包里有三个身份证,现在是其中之一。我准备每天换一个。危险越靠近,越要小心保护自己。
依靠拇指的力量,子丨弹丨一颗颗压入枪匣,发出生冷的摩擦声。它是死亡的声音。双手握着它,朝对面的镜子瞄准。呯。我嘴里念着。三天半内,终究会有一个人,将死在它的穿透之下。我,或者,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