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阎早已没有七年前教我哲学时的风采,时间让一个对哲学有着识辨力的人彻底变成了糟老头和冷血杀手。他当时站在讲台上像个教授,打着领带,气势逼人,与现在判若两人,跟我们说亚里士多德是最早讨论什么是人的家伙,黑格尔说是需要,只有人无止境的需要。老阎说我们就是人需要的工具。可他没有说尼采说过人是许诺未来的动物,自己可以安排自己。他跟我们说得最多的还是霍尔巴赫,所以他根本不信末世,也不相信来生。我不知他为什么会向一批准杀手宣灌哲学,以及他以前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关于老阎的身世,我不想,也没有去做任何了解。这行业的人,是不存在过去与记忆的。他提到过那些外国人名,于我来说,是更遥远的存在,仿佛不曾出现过,早已绝种在属于过去他们的时代。与我的现在与未来更无丁点关系。最多能说明,杀手这职业多么古老。
对老阎的表演我毫无意外,因为我也是同样的人,走穴的配角,演出于不同剧场。我们都极力想融进我们游离在它之外的普通生活,尽管这个我们想要的普通生活,并不温暖。鸟儿离群飞得太远,止不住会孤独。孤独来临时,我们只想贴着鸟群飞得更近些。
今天需要再次申请出差,尽管昨天才从青阳市回来。去找钱总,他是我的直接主管。钱总撇着嘴朝向总经理室,意思我明白。钱总只是信息部经理,半年前因为一封邮件从华东区销售总监降为信息部经理,虽然是经理,却喜欢我叫他钱总。他说他总会东山再起,人家三落能三起,他不过是短时休个假。我叫他钱总,他说我能得到不少好处。好处是官复原职之后,要提拔我当他的副手。而他一直没能官复原职,这承诺就一直飘在水里。偏偏他对自己马上官复原职的事非常有信心,半年来每个月都要用此事向我承诺超过三十回,说得他嘴皮没有起茧我的耳朵生了茧。我并非对成为他的副手心生期望,可他每次兴致勃勃的当成重要秘密一定要同我分赏他从没给过的知遇之恩时,我连欣喜的表情也再不肯配合。好在我性情冷漠,一个公司的信息技术员,本来就该木讷寡言,屁都不放一个的无影人,钱总一直也没从我脸上读出些不厌烦来。
钱总不懂业务,总部和分公司的信息系统都由我维护,这样的领导对我是种便利。需要出差的时候,动动手脚,分公司便能乱了套,我再出现解决好,观察几天,正好解决完目标回来。青阳分公司的系统因为谋杀受到阻碍,刚呆过一个星期,已经超过期。若不是老阎突然出现在健身馆,告诉我杀错了目标,把他的同胞弟弟当成他,我也不会昨晚再次动手让分公司的系统乱成一锅粥,一大早就打来电话喊救命。正是报账的月末,又面临季度考核,青阳分公司如果不能准时完成数据上报,季度又得垫底。分公司财务和老总已打过两次电话催我。我一直很有耐心压住,直到下午才开始申请出差,为得是突出偶然性和必要性。
一个杀手杀错目标,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何况我已不是新手,居然还犯落如此简单的错误。多少年以后,一定还会是杀手界的笑料。问题是客户等不及了,老阎说,只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如果不能补救,我也不再需要回来。
我还不太想离开这个呆了三年的公司。三年前到现在,我一直是公司的信息技术员,需要时就想起我,不需要的时候,我同这个公司仿佛没有一点关系。说不出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可能我真的爱上了编程和数据库维护的工作,爱上了一个活着却又最能被人忽视的技术员职业。正如老阎爱上了他的杂货店。
找钱总就是为了不进总经理室,骗他签完字,晚上立刻可以出发。钱总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技术,一般人看着一堆英文,顿会生出想掐死制造这些东西的家伙,或者戳瞎自己双眼的心情。所以钱总关于技术上的事非常民主,听我的。本是条捷径,只要我留足时间听钱总的未来许诺,作为交换,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可近两个月来已经行不通。其他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不是钱总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我身上。人生总有些意外,真正的不是被制造的意外。我遇到的意外是副总经理换成了沈芸。如果早知道……唉,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
门外深深吸一口气,悄然又嗅到淡淡的窒息的味道,如一滴酱油滑入水盆中央般飘荡在办公区。硬着头皮敲门。
进来。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沈总好,我申请出差。推开门,我毕恭毕敬的将出差申请单双手呈放在她办公桌上。
她停下手里工作,用镜框后面的眼珠瞟我一眼,光线复杂,像黑夜里的手电筒打在脸上。她拿起我的申请单,在键盘上敲开纪录。
昨天才回来,今天又要去,你当是逛街。她问。
系统太好了就是不好,一查什么都知道。我事先该删掉几条数据。
是的,钱总……钱经理说非常急,临时出的状况。我决定把责任推给钱总,让他成为我的挡箭牌。
她把申请单重重拍在桌上,我装作震了一下。
杨骏啊杨骏,我想信息部可以裁掉了吧!她像只母老虎,双爪按在桌上,目光变得富有侵略性。
沈副总说出这话,我听出其中讥讽的味道。不过仍是装作不明白,牢骚得找钱总发,裁不裁信息部,与我无关。我的眼神像条锦鲤,从她身后的字画扫描到另一面的白板,再扫回她的书柜,不与她眼神发生交错。她抓不到我的眼神。这样的圈套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好。
接下来准备继续接受她的奚落。自从沈芸接任副总经理后,已是每回见面的基本模式,奚落一通,最后我一定被狼狈赶出门。相信女人能具备把工作和生活分开的理性,那真是,太不理性了。
杨骏,你在梦游!她一掌拍下,像老和尚一棍敲在小和尚头上。
哦,为什么?我问。
公司要你们信息部有什么价值?你说。沈芸将申请单推回来。意思很明显,你不能再回避。
青阳分公司的硬件采购时就有问题……我试图把问题再次推掉。青阳分公司电脑和服务器采购出了回扣丑闻,也是一条理由。另外也是必须说点什么,她已这么明确,再不说点什么就是明着装傻。
怎么早没问题,现在全是问题?不维护没有问题,越维护越有问题?我不要信息部是不是就再没有问题?
话既然说死就没法再回答。也不能靠几句说得清。一个女人一定要找你出的麻烦,最好的办法是把嘴闭上。我把出差申请单收回,塞进口袋,从另一边拿出一份新请假单。
沈总,我明白,我自己请年假,费用算我自己的,请你批准。
沈芸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颤。她没有预计我会早有准备。接着她脸色红青转换不定,一只手捏成拳努力控制自己的愤怒。沈芸的手指纤细,即使捏成拳头,也让人觉得她的愤怒成色不足。她本来就不属于更年期歇斯底里综合症女人,她太年轻,还得再活个倍数才轮得上。是我不幸成为她的眼中钉。
我知道她愤怒的根源,梁子结在四个月前,她作为其它部门调来的普通员工,分派在我的手下。我带着她去分公司维修过系统和培训过新人,后来发生了些不该发生的事。那时她掩藏得很好,之前她已分别在业务部、财务部、采购部和市场部都卧底过,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老板从海外学成归来的接班人。她是老板女儿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可见我在这家公司虽然待了三年,跟待了三天区别不大。
反正我已把那些事全忘记了,只有她还记得很清楚。这女人的心胸始终比针眼大不了多少。
我等待着她继续大发脾气。如果实在有必要,再换一张辞职申请表,辞职我今晚也必须要走。任务的期限仅有一周,它必须被完成。虽然舍不得待了三年的地方,人一旦习惯了一处地方,就像钻进淤泥的泥鳅,不想再改变。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在这里曾是个成功的普通人。
沈芸突然冷静下来。女人脸色说变就变。拿来。她和缓的说。
什么?我问。
她指着我胸口口袋,勾手。我理解的是她已经放弃了对我的教育耐心。
申请单再次掏出来,已皱成一团。她取出一枝笔,展开,在上面快速划了几笔。
谢谢。我转身就走。我实在没心情去想她为什么态度大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