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实在太吵，周五魁几步退到酒楼门外，说：“郭书记，今天加班准备材料，中期工作会定在下周，你可是答应了要来讲话的。”

郭万里说：“你放心，我肯定出席，具体日程你跟小易协调吧。”

听他提起易兰珠，周五魁顿时觉得咬了口生柿子一样，涩得说不出话。郭万里顿了顿，说：“中午我约了个饭局，请国资委的方副主任和袁处长，你来一下吧，跟他们见个面，聊聊。”

周五魁脱口而出：“还请了什么人？”

他其实是想问，有没有粤天公司的老谢书记。总公司有位副总快退了，够资格接这个位置的，算来算去也只有老谢和周五魁两个，号称郭万里手下的哼哈二将。老谢比郭书记年龄稍小，拉他上去，干不了几年就退了，给个副局级待遇，成全了几十年的老交情。让周五魁上，自然是看中他年富力强，郭万里三两年就退了，以后用得着他的地方多着呢。一边是人情，一边是世故，也怨不得郭万里举棋不定。

郭万里显然听懂了周五魁的意思，笑了笑，说：“除了你，就请了总公司两位退休老领导作陪，没别人，你抓紧来吧，这个饭局约得不易啊！”

周五魁一阵激动，方副主任在国资委分管干部工作，袁处长是企业干部管理处一把手，郭万里安排跟他俩见面，看来是有意弃老谢而用自己了！

周五魁问清楚是在新荔枝湾，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他一路琢磨着，方副主任还好，为人挺随和，这位袁处长可是有名的难请，私下想见他一面，简直比见旧社会大寨里的红姑娘还难，正应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句话。郭书记用心良苦，今天一定要抓住机会，给这两位关键人物留个好印象。

车进二沙岛，周五魁才想起把李四妹忘在潮皇酒楼，慌忙从包里找出公司通讯录，暗叫一声糟糕——上面没有李四妹的号码，想电话知会一声都不行。

正在焦急，新荔枝湾到了，打眼就看见郭万里站在门口。

郭万里奔六十的人了，头发漆黑，脸庞白皙，怎么看也就五十上下的样子，一副金丝眼镜，大热天的衬衣领带一丝不苟，活脱脱一个风度翩翩的学者。两人站在一起，周五魁像一块见棱见角的花岗岩，郭万里则像一方精打细磨过的玉石。

周五魁下车，摸摸口袋，才想起兜里那几张零钞根本不够付车费，不由腾地红了脸。

见周五魁到得及时，郭万里满意地说：“方副主任和袁处长还没到，一起迎候一下吧。”

周五魁指着出租车，不好意思地说：“郭书记，出来得急，没带钱，车费还没付呢。”

郭万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说：“你这个总经理，真会精打细算，吃别人的饭，连交通费也要别人付。”

周五魁嘿嘿笑笑，接过钱说：“谢了，连回去的路费都有了。”

郭万里作势道：“小声点吧，传出去谁还敢跟你共事？小易也是的，也不关心一下你的生活……最近我看她有点精神不振，话都不多说，是不是你们闹别扭了？”

周五魁一阵腻味，心想：“你还好意思问？”装作没听见，回身去付车费。

郭万里望着马路对面宽阔的珠江，无声地叹息一下。

【第二回 祸从口出】-4

粤地公司机关来的两桌人，已经在招待所6号包房坐好，见钱二麻带着孙三喜几个人进来，乒乒乓乓一通忙乱，重新安了座位。钱二麻分管招待所，坐了主位，赵大宝自然坐了主宾位，陈小兰抢着挨钱二麻坐下，叶逢春再三谦让，还是被孙三喜强让到赵大宝下首，黑妹不言声坐到吴六顺旁边，其他人各自斟酌身份坐了，钱二麻就叫上酒。

钱二麻酒量不错，也喜欢在酒桌上闹，他和赵大宝互相存着心病，俩人只要坐到一起，少不了拼酒斗狠。

头三杯喝过，钱二麻叫服务员拿过两只啤酒杯，满满斟上，说：“上半年公司合同额增长三成，又拿下新机场建设工程，你老赵露脸不小，我这个管后勤的无名英雄敬你一杯！”

赵大宝鼓着淤泡眼瞅了瞅啤酒杯，说：“你以为这个脸好露啊？我出去跑合同揽项目，哪回不给人灌得死狗一样！回来还要给你这样灌，有没有天理啊？”

钱二麻哼哼一笑，本来就长的马脸拉得更长了，说：“你是累在明处，我们就是再累也没人看见，大伙说是不是啊？”

来的都是公司机关的人，机关干活不比业务部门，累死也不显功，钱二麻这话说到他们心窝里去了，一片声地叫好。只有吴六顺靠在椅背上，苶呆呆不吭一声。

赵大宝见势不妙，掏出中华挨个派起来。烟递到眼前，吴六顺没一点反应。赵大宝诧异地说：“小吴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对啊。”

黑妹捅捅吴六顺的胳膊，小声说：“赵副总跟你说话呢。”

钱二麻却不肯放过赵大宝，说：“老赵别打岔，喝了这杯酒再说。”

赵大宝摇摇头说：“老钱，喝酒归喝酒，不能搞恐怖主义，你这杯子太大了，谁吃得消啊？”

钱二麻呲牙笑起来，趾高气扬说：“老赵啊老赵，平时看你像条汉子，怎么一杯酒就软蛋了？这样，你不喝也行，找人替吧。”

赵大宝面有难色，冷不防吴六顺伸手端起杯子，直眉瞪眼地说：“钱副书记，不就一杯酒嘛，至于那么牛？来，我跟你喝！”

吴六顺话音未落，举杯一饮而尽。钱二麻举着酒杯，像捧着一杯毒药似的。

赵大宝呵呵大笑，脸上肥肉乱颤，说：“老钱，这样搞不得人心啊，你看看，群众们不答应啊！”

老牛忽然挺身而出，走到钱二麻背后，从他手里接过酒杯，对赵大宝照了一下，说：“赵副总，这杯酒，我替钱副书记喝了。”

赵大宝舔了舔嘴唇，还没想好说什么，吴六顺腾地站起来，说：“牛副主任，这杯酒轮不到你喝！”

老牛涎皮赖脸地一笑，说：“小吴，赵副总的酒你可以替，钱副书记的酒我不能替？”

吴六顺冷冷地说：“不能。”

老牛还是笑呵呵的，问：“什么道理？”

吴六顺晃晃手里的空杯子，说：“赵副总可以找人替，是钱副书记答应的，赵副总可没答应他找人替。再说了，钱副书记也没说要谁替，你急着投胎似的跳出来想干什么？”

随你怎么骂，老牛只是笑，嘴上却一句也不让。他把手往自己裆下一指，皮笑着说：“小吴，咱们都是替人喝酒的，哥俩比这个——一个鸟样，谁也不说谁吧。”

吴六顺大怒，咬着牙就要发作。黑妹在旁边悄悄拽他衣服，吴六顺会意，唰地变了笑脸，说：“牛副主任，你饶了我吧！我姓吴的好歹算个秀才，爬爬格子写写材料，凭本事吃饭，我能玩的你不会。反过来说，你老牛一天到晚揣摩领导溜须拍马，哪怕死了亲爹嫁了亲娘，见了领导照样笑，你能玩的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咱俩不算一个鸟样吧？”

老牛脸皮再厚，到这会儿也笑不出来了，紫涨着脸不知所措。

孙三喜看老牛下不来台，起身说：“老牛你坐，小吴喝多了，别跟他计较。”

吴六顺嗤了一声，不依不饶地说：“孙主任你别给他找台阶，他就是不服气你当这个办公室主任，整天巴结领导搬弄是非，做梦都想把你弄掉，他好取而代之！”

吴六顺说的是实话，他、孙三喜和老牛之间，围绕着谁当办公室主任，真有那么一段恩怨。去年公司搞干部竞聘上岗，吴六顺和孙三喜竞聘了一把，孙三喜胜出。可要是不搞竞聘，论资排辈的话，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就非老牛莫属了。

讲实话是美德，但很多实话是摆不上台面的。吴六顺这句实话一讲，不光老牛，就连孙三喜，乃至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免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