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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火车到底停了多少次,谁也不知道,一个是停的次数太多了记不清,另一个是没必要记火车停多少次,还有一个是要么昏昏沉沉的,要么迷迷糊糊的,要么糊里糊涂的跟本没法记,照赖货的话说就是总有停的时候,只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就不走了。最后果真跟赖货预期的一样,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地到了,火车竟真的死乞白赖地不走了。
乘务员把大铁门狠命地一拉开就像水箱里的虾一样,第一个腾地弹跳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站台上的空气,就像饿极了的乞丐突然发现不要钱的烧鸡似的。他背后,乘客们则像燕巢里刚孵出的燕娃子听见老燕回来的声音一般把头没命地往外伸,所有的嘴巴都齐崭崭地大张着,坐在车厢里面的乘客够不着就不管不顾了,一窝蜂地从这些嘴群里窜出来,噗通噗通地跳将下来。
事实上,大家等待这个时候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甚而等得苦唧唧的。他们在每次车门打开的时候都会像浑在池塘泥浆里的鱼一样大张着嘴,恨不得把车门外的所有东西都吃下肚去,就此不走了,遗憾的是车门外不是他们要到的地方,只能这样聊以自慰。现在可算是到了他们要来的地方,能不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吗?要是慢腾一步万一火车发起脾气来把人拉到别的地方去咋办?他们终究不是读书人有话不会憋在心里,喘了几口气就说了,唉,总算是到了,快叫我憋死了,还有那个马桶,憋不死也熏死,特别是那个女人,熏不死也呛死,唉……
赖货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赖货其实是想第一个下来的,不过他没有开门的权利,乘务员第一个下了他最多第二个下,可是红莲把他叫住了,拿着东西,我扶着咱姐!赖货再急也不敢不顾忌老婆,只好乖乖地服从,不敢抢她们的先,跟在屁股后面,自然落了后了。赖货下来才看见大姨姐的脸不是个色,虽不是黄蜡蜡的,却也不大好看,干,灰,暗。
谁都知道她病了。可是去哪儿呢?红莲说,先回厂里再说!那就回厂里,别的也没办法。然而并不容易。红麦病歪歪的,腿软的面条般站都站不稳,哪里走得了路?也不是多难,叫赖货背着就是了,可妹夫背着大姨姐,还当着妹妹的面,尤其还当着娘家人的面,总是有点不好看。赖货不能背,沈翠背不动,俩人还要拿东西带行李帮不上忙,就苦了红莲了,背不动红麦,只能搀着。红麦撑不住堆儿就往红莲身上倒,腿也迈不开步,差不多是红莲把她连拉带拖地弄出火车站再拽上公交车的。红莲也累坏了,摊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其实,不光是红莲,就连赖货和沈翠都一样腰酸背痛疲惫不堪,一天两夜没好好吃东西,又窝憋着坐车,实在把人捏把坏了。
早上的公交车乘客很少,上下自然也很少,车跑起来就很快,不多久就到了。从站点到厂里还要走一段路,红麦就还要人搀着,红莲累得不行,有点怕,心里一横想让赖货搀,又想二十四拜都拜了还在乎这一哆嗦?就咬着牙把红麦搀到了一个卫生所。
卫生所刚开门,还没什么人来看病,医生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满嘴白沫地刷着牙,看见他们端着水杯的手轻轻扬了扬,算是打了招呼。红莲把红麦扶坐在椅子上,自己喘口气,等医生刷完牙进来,又洗了脸,这才撇着少皮没毛的普通话跟医生说了起来。医生看了看红麦,也撇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了些情况,红麦听不大懂,红莲就一一替她作了回答。医生不做声了,胸有成竹地坐下来煞有介事地拿起笔端端正正地趴在桌子上刷刷地在纸上龙飞凤舞了一阵子,然后站起来,好像还不大放心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才心安理得地去药架上取药,一会儿找出两盒针剂来,又找出一个塑料带密封的注射器熟练地撕开了,拿出针管安好针头,再从针剂盒里取出针剂拿在手上,又从抽屉里找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砂轮在针剂上轻轻一摁,又拿出镊子走到放了个大纸箱的一角使劲敲,嘭嘭两声敲开了,拿起针管抽了药,扔了针剂瓶子,看着红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