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从十六岁下学就没好好在家呆过,而且一去都是一年,中间不带回来的,直到结婚生孩子婆家不让她出去才算老老实实呆在了家里。公婆不让她出去有不让她出去的理由,更有不让她出去的资本,公婆都能干,且就她男人赖货一个儿子,宝贝儿子,自然也会宝贝千挑万选的媳妇,不在乎她挣那俩钱。红莲无奈,加上有孩子带着,也乐得在家呆着。那时候娘家人没有不眼热红莲的,都说红莲掉进福窝里了。事实也是,苗条俊秀的红莲气吹的一般发福起来,腰粗了,脸大了也白了,就像俗话常说的银盆大脸,走路都磨磨的,显着富态。红莲也很满足,见着谁三句话没说完已经笑得花一样了。然而好景不长,能干的公公竟突然死了,而且死得窝窝囊囊的,是红莲去茅房解手才发现的。赶紧喊来人把公公裤子提了,背到架车上拉到卫生院。医生翻了翻公公的眼皮说,拉回去吧。那就是没治了。再问,咋回事啊?得到的回答是突发性脑溢血。公公一死,天就塌了。婆婆终日就知道哭天抹泪,别的什么也不会了。红莲急了,把孩子往婆婆怀里一推说,交给你了,我打工去!婆婆哭起来,你交给我,我咋弄啊?红莲说,啥咋弄啊?孩子有胳臂有腿的,你只要做好饭给他吃,衣裳给他洗,看着他上学就妥了,别的不用你管!婆婆急了,哭喊道,你走了,我咋过啊?红莲说,就这个样呆一坨受就好过了?婆婆就不说话,只是哭。红莲烦了,说,好了,别哭了,再哭钱也不会往咱家里来!就这样!话音未落就走了。没想到瞎猫撞个死老鼠去对了地方,一个月不咋的居然挣了两千多,而且当月工资下个月就发了,一毛钱都不欠!再一使劲,竟然拿了三千!看着手里厚厚一摞票子,红莲都不敢相信这钱会是她的!走出会计办公室红莲高兴得哭了。是啊,她这一个月是赖货半年的工钱啊!能不叫人激动万分吗?她立马就想把赖货从工地上薅过来,一个大男人干半年还不如女人干一个月,丢死人了!可惜的是厂里不招男工。不招不招吧,查听着哪儿招男工就是了。不久,还真查听着了,马上就一个电话把赖货打了过来。进去一试,不错!后来红莲跟赖货开玩笑说,赖货不赖嘛。赖货很高兴,一高兴就很暧昧,说赖不赖你还不知道?这话是从一个笑话那里衍化来的。笑话说的是过去一次开会,公社干部在大队开现场会,想叫大队书记说两句,大队书记知道自己说不好,就说,我就不说了,大老粗,说不好的。公社干部还以为大队书记客气,大队书记急了,说,我真是个大老粗!粗不粗妇女主任知道!他的意思是妇女主任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最知道他的底细,也就是一竿子把话说到底了,坚决不上台说的。当时也没什么,后来有人就琢磨这话,越琢磨越不对劲,很暧昧嘛。就传开了,没有不知道的。红莲自然也知道,听了就嘿嘿笑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就敲了赖货的头,你就是个赖货!赖货好像赚了多大便宜,就嘿嘿地笑得很响快。下月工资一发,赖货兴奋得直跺脚,一边叫,我日他娘,我日他娘!红莲忍不住,又哭了一回,念叨说,哎,要是咱哥能来多好!红莲说的咱哥就是她姐夫,红麦的男人全喜。赖货也说,是啊,要不,咱姐来也中啊。红莲一听,对呀!立即就给红麦打了电话。红麦听了又高兴又心酸,还有点眼气妹妹,末了,说,过了年再说吧。红莲知道红麦没出过门,一下舍不得,就由她。过年的时候两口子带着孩子一起来了,又是一番撺掇,鼓动,劝说,最后就生气了,就你这日子再过就过到坑里去了,还舍不得?还觉得不够,又气狠狠地说,你是俺姐哩,我还能害你吗?到底把红麦说动了。
三
红麦嘴上说去,心里还没当回事,还跟平日一样,直到接了红莲的电话才忽然癔症过来。其实,全喜早就着急了,肚子憋得直叫唤,只是不好说,闷在心里,看老婆子意识到要出门了,心里忽然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奈,唉——红麦也叹,唉——叹归叹,准备还是要准备的。除了大提包,还买了方便面,苹果,水,蛋糕,饼干……这些都是平常不大买更不大吃的。买得红麦直心疼,好了好了,够了够了。其实红麦根本不想花钱,依她的想法,自己吃不用那么讲究,锅里蒸的馍,过年时的麻花、馓子、丸子、麻叶子,再找个瓶子装一瓶子水就中了。全喜说,十年前还差不多,现在不中了。红麦就瞪起了眼,十年后就不是人吃的了咋的?全喜笑笑,说,那倒不是。红麦说,那不妥了?全喜说,现在没人路上吃那个,再说弄得油脂麻花的挨谁谁切烦。红麦说,挨谁啊?我谁也不挨!全喜说,你说的能,到时候就不由你了!车上人多得很,你不挨人家人家挨你!红麦说,他挨我还能怨我?全喜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理摆,到时候你别哭就中。最后还是买了,就塞在大提包里。
一家人坐着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公公先急了,咋还不来呀?全喜说,是啊,按说该来了。说了几次,就耐不住了。全喜说,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又说了几次,红麦才吐口,打吔。全喜就跑到村口社会的小卖部里打了电话,半天回来说,正往这儿来着哩。婆婆说,那就再等等吧。
话音未落,红莲两口子就进院了。
姐,姐。红莲一向高门大嗓,在姐家更不用客气,也不用拿捏,很响地叫着。慌得一家人都赶紧迎了出来。婆婆搭讪说,来了,还怪快哩,正说还得会儿呢。红麦小声埋怨了全喜一句,这不是来了?花一块旷钱得劲了?全喜说,没办法,咱这儿啥都便宜,就电话贵,打一分钟就要五毛,人家外边打电话便宜得很,一分钟才两毛。话没说完,赖货已经到他跟前了,还把一棵烟递了过来。全喜忙说,戒了,戒了。赖货说,哦,我忘了。赶紧把烟转递给全喜爹。全喜爹想接又不敢接,犹犹豫豫的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越发显得滑稽了。赖货当然知道他想接就一直递着。全喜爹就不好意思地接了,说,你看看,到俺家了还叫你掏烟。赖货倒会说话,谁掏咋的,谁掏还不都是咱的烟啊?说得全喜爹笑眯眯的不住地点头,那是哩,那是哩。
那边全喜娘拉了红莲的手家长里短亲亲热热地说起来。红莲倒利索,好了,鞋簸旯的话咱娘们儿回来再说。姐,准备好了没有?红麦说,早就准备好了。红莲说,那就走吧。红麦说,坐会儿吧。婆婆也说,慌啥啊,走恁远的路了,歇歇着哩。红莲忽然想起来,就对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孩子说,沈翠,你歇不歇?沈翠说,不歇了。就对红麦说,大姑,咱走吧。红麦还想客套一下,红莲已经不耐烦了,说,走吧,坐车上好好的歇着。于是,堂屋没进就往外走了。一家人慌忙拿了行李跟了出来。
刚下罢十五,家家门上的红红绿绿、路边不时冒出来的烟花杆儿,都分明提醒人们年过完了气息还在。刚出门还有些冷,走一阵身上就暖和起来,只是耳朵有点冷,猫咬一般的疼。揉揉吧,还是疼。没办法,坚持一下吧。
四
很快就到了车站。
满以为很早的,谁知道人已经很不少了,挤挤戳戳的到处都是。一会儿一辆车说妥了,呼呼啦啦拉上一车人呼啸着走了,一会儿又一辆车说妥了,呼呼啦啦拉上一车人轰轰隆隆地走了。他们来了只一会儿就走了好几辆车,可是并没有见人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全喜去问了价,回来一说,都嫌太贵,贵得离谱,赖货忍不住吸溜嘴,我日他娘,又涨了,这不是明大明的坑人嘛!边上一个年轻人笑嘻嘻地说,谁说不是哩,人家就要这个价,嫌贵别坐嘛。不知道到底是在替谁说话。就没人理他的茬。红莲说,再等等吧。那就再等等。现在啥都是红莲说了算。
又等了一阵子,人还是不见少,车却是越来越少。红莲看着心里有点发虚,又不好说不等,就对赖货说,去,看看去!赖货就屁颠颠地去了,一会儿回来说,还是恁贵。红麦有点生气,说,贵,不坐他娘的车了,叫他还贵去?红麦的公公也骂,日他娘,就恁远一点儿,能烧多少油啊?不叫人坑死不算毕咋的?就不能便宜点?红麦的婆婆也囔囔地骂起来。全喜说,我再去看看去。一会儿又拉着脸回来了,我日他娘,还是不便宜啊!到这份上,大家也没办法,就都看着红莲。红莲看着稀拉拉的车和密密麻麻的人,显然急坏了,说,算了,贵就贵吧,早晚都是这个价,早走早挣钱!赶紧找车!赖货出溜一下就去了。
再等了一阵子赖货还没回来,红莲就把不住了,骂,找个球车,长那儿了咋着?全喜忙说,我去看看。红莲说,还是我去吧。明显对全喜跑了几次都没啥成果不大满意。
红莲找到赖货的时候,赖货正在跟人家死缠活撩地讲价钱,不过任赖货说破嘴人家就是不便宜,还骂赖货,不就几块钱嘛,一个大男人家咋恁抠唆!赖货低三下四地说,你说哩,挣个钱就恁容易啊?跟鳖肚里扣砂礓样,哪跟您样跑一趟好几百跑一趟好几百……人家已经被他缠得不耐烦了,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招呼着别的人,走了,走了,上车就走!又说,再等也是这个价,都说好了,谁也不敢往下抹。多少年了,这时候都比平时贵,又不是不知道,还等个啥嘛?早走早挣钱!赖货还不死心,磨磨唧唧的还想缠。红莲走过来,卖票的,到县城多少钱?售票员说,十块!红莲问,还有座没?售票员说,上来就有座!红莲上车看了看,车里已经坐得差不多了,就说,哪还有座啊?售票员说,大姐,?放心唻,只要上来,保准不叫你站着。红莲说,没座了啊?售票员说,座位底下有马扎子,拉出来就管坐!红莲就往座位底下看,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显然等得不耐烦了,说,有,有,上来吧,坐满了,就走了。红莲没听他的,还是低头看了,果然有,放了心。售票员已经不耐烦了,一叠连声地说,唏,别看了,我说有座就有座,您的人哩?您的人哩?您几个人呀?您几个人呀?坐车的,您几个人呀?红莲这才说,四个!售票员说,赶紧叫您的人叫来了,车马上就开了。看见还在车门口赖着没走的赖货哼了一声,说,看看人家,一个妇女比你这大男人家利索不利索?赖货苦笑说,她是俺老婆子。售票员吞一声笑了,说,现在都这样。红莲不管售票员说啥,就冲赖货,还等啥啊?叫咱姐啊!赖货这才癔症过来,赶紧去了。
红麦看赖货一脸的释然,就知道车问好了,但不由地还是问了,问好了?赖货笑嘻嘻地说,问好了。红麦问,多钱?赖货说,别讲钱,有车就不赖了,赶紧走吧。全喜说,是啊,能走掉就不赖了。于是一家人呼呼隆隆地走了过去。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