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洪灾,你父亲坐车去北京,经过一桥,因年久失修,车至中途,桥面断裂。失踪多人,你父亲也在其中。
我有罪,我是罪人,不管我说多少遍,都减不轻我的罪过。
当时你才出生不久,尚未断奶,你母亲未与你父亲通行。可你母亲听到消息后,送你进了孤儿院。她去寻你父亲。是,我们都能猜到结果。你母亲肯定非常爱你父亲。
数年来,我一直不得安睡。我不知死后该如何面对韩三石。我也不知,韩三木是否还在人世。我只知道,我有罪。无法得到宽恕的罪孽。
我抱你回家,交由你现在的父亲收养。他们没有儿子,他们必定爱你。在我未安排妥当前,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你的身世。我会努力做出最好的安排。
我不知道该怎样求得你的谅解。我只尽全力,给予你最好的安排。你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妨碍你的自由。你可以改名,你也应当改名,你叫韩磊,韩磊是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恨我,看完此信后,你必定恨我。这也是我应得的。我没有其他想法。
愿天父赐福于你。”
我从头,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这样重复看了三遍。我仿佛明白了一件事,可又有些恍惚。我看懂了每个字,每个句子,可似乎看不懂整封信的意思。
我仔仔细细折叠好信纸,慢慢塞进信封,再把信妥帖地塞进贴胸的上衣口袋。
我坐在那儿,再次回想,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去回想。明白了吗?我是不是要做什么,该做一些事。
我是不是要去恨什么人,恨谁呢?恨祖父吗?应该要去恨他吧。不止,我好像要恨很多人,也许是所有人。所有人,我都恨。
比如这个人,是,我该去恨他,还有这个人,我也要恨她。我闭上眼睛,一张面孔出现,又一张面孔出现,对,就是这些人。我恨他们。面孔越来越多,出现得越来越快,一张一张,全都重叠在一起。
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他们全都向我冲过来。
我到底应该恨谁呢?我趴在桌上,多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哭不出来。没有一点眼泪。一滴也没有。
我只是想静静地躺下来。就在这儿,如果我求他们,他们会让我躺下来。谁也不要过来,谁也别说安慰的话。求你们,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只是往前开着车。这样跟着车流,远远看到哪边绿灯亮起,我就往哪边开。直到闻到江水的气息,我才找个地方停下。
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具体位置,反正我也不关心。江水宽阔,风不大,只有一些小浪头。
我站在岸边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附近有看潮人,手里拿着一面黄色小旗。他在附近巡逻,在我身后来回走了几次。
江边空气凉爽,渐渐感到些寒意。我瑟缩一团,只想让自己暖和点。手机响起,我只当没有听见,铃声响了几遍后,渐渐安静下来。
江对岸大概是个度假区,低低矮矮的房屋,隐约可以看到垂在江岸的广告牌。
船很少,偶尔几艘渔船突突驶过,船上的人忙着收拾渔网。
肚子饿了,我就到附近小店买来饼干和矿泉水。天渐渐暗下来,几个散步人也回去了。
站累了,我干脆坐下来,继续抽烟。
我想集中起精力,把事情想清楚,可怎么也做不到。
天终于完全黑了,我懒得起身,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有人打着手电筒走来,那光照到我身上,有些刺眼。那人渐渐走近,原来是看潮人。我想,他肯定盯着我很久了,他或许以为我要跳江自杀。
“小伙子,你怎么还不回去呀?”他语气亲切,是个中年大叔。我撒谎说,想要看潮水。他点点头,然后好心告诉我大潮要到后半夜才来。我回答说我愿意等。
他说,“今天黑咕隆咚的,没有月亮,是看不到大潮的。”
我说只要听到声音也行。
他问我肚子饿不饿。我说我吃了干粮。他看着我,说他注意我很久了,愿意陪我聊一聊,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告诉他。他跟我说,即便帮不上忙,说不定也能出个好主意。
他又蹲在我身边,问我冷不冷。
我说,不冷。
他说,你有什么烦恼,说一说吧,说给大叔听。
他似乎铁了心要陪着我。我犹豫了一会,告诉他,“我父母死了,掉到江里淹死了。”我说,“他们死了好多年,我到今天才知道真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话虽然说出口,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他说他为我感到难过,又问我是不是这面前的钱塘江。
我说,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条江里。我说完就毫不遮掩地哭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他说他能理解,他父母也过世得早。他说幸好他有哥哥姐姐,是他们照料他长大。他蹲我身边,絮絮叨叨说着话。我只是听着。
他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脱口而出,只有一个姐姐。
他问我,你现在是不是和姐姐一起生活。我点点头。姐姐对你好不好。我又点点头。
他说,你姐姐现在肯定很担心你,他说,你不该让姐姐担心。他说,快点回去吧,姐姐肯定在家等你。
我回到家,她们已经睡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脱下衣服,打开热水龙头。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暖和了一点。
有人敲浴室的门。姐姐在外面问我,才回来吗?
我说,是,有点私事。她说,哦,知道了,我帮你拿睡衣。
过了一会,浴室门打开一条缝,她一只手伸进来,手上递来一套白色睡衣。
我接过睡衣,跟她说了声谢谢。
她说,我现在帮你煮碗面,待会出来吃。
我一边淋浴着热水,一边凝神倾听厨房里的动静。我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流眼泪。我只知道温暖的水流从我的头顶往全身流去。
餐厅桌子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上边还有一个荷包蛋。姐姐已经回房间了。我小心翼翼吞咽着,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
躺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我忽然很想念姐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念她。她明明就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可我又觉得她离我很远很远。
修改版(遗嘱下的恋人:错爱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