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身前裹着围裙的服务员端来咖啡。也许看出我的面色不大好，她小声询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说不是，只是发生了一些事，心情不太好，我只是希望单独呆一会。
她说每个人总要遇上点不顺心的事，喝杯热咖啡就好了。她微笑着走开了。
一只烟抽完，我掐灭烟头。终于决定打开这封信。
“不知你何时能看到此信，或许当此时我已死了。”这是爷爷写的开头，我翻了翻，有四张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爷爷的字迹，钢笔写的正楷，只是有些颤颤巍巍。我认得，他习惯用繁体字。
“这封信，我早打算动笔。”他说，“见你牙牙学语，开口会叫爷爷时，我已打算写这封信。望你莫怪，我竟这般拖延。这件事，我本该当面告知你，但觉汗颜。我本是个怯弱的人，当年便是。我曾以为，人一旦老了，记忆就容易流失。我错了，人愈老，那过去发生的事反而愈加清晰。我是有罪的。我只需诉说出这前因后果，你便能明白。”
“我出生于地主家庭，祖上有人当过官，蒙祖荫，过了几年好日子，那也是好多年前了。到了我父亲一辈，家道渐渐中落，吃祖产过活，本来也无虑。可我的父亲好赌，田亩房产渐渐典卖。幸得我祖上世交韩家人资助，也能糊口。我们两家祖上一同为官，也有亲戚联谊。两家住得也近，算是沾亲带故，一直往来频繁。韩家家境殷实，韩父又在银行任职，惯有人望。他见我聪明，收我做义子，待我甚是亲厚，此后一直资助我上完学。韩家有两个儿子，他们是同胞兄弟，名三木、三石。大家年岁相仿，打小一处玩耍。上学后也一同作伴。”
“我想到小时境遇，常常深感庆幸。做童子时，便翼企成人后，对韩家有所报答。可事与愿违。不曾想，我到底如此。”
“中日战争打响，同学中已有爱国青年参军。我本想去，家中只我一独子，好歹留下。韩家兄弟中，三木报名入了民国空军。在杭州军校，我与三石曾去探望，我们自然羡慕。此后因一机缘，我接识了一名参加地下抗日组织的同学。我只是帮忙联络，实在没有功劳。此事一直保密，所有人俱不知晓，直到某日东窗事发。”
“只说我毕业后，工作无着落。又是韩家人帮助，让我进入银行做事。此后我结婚，韩家又出大力。乃至父喪母逝，发丧入殓。韩家均帮忙操办。每每想起，真不知何以为报。”
“生活渐入正规，工作亦有起色，虽在日伪割据之下苟活，日子尚能过。当时，三木随国军转战，不知生死。而义父广有人望，日伪对其相当看重。韩家迫于无奈，只得与日伪合作。虽然如此，并没有坑害同胞之举。义父终觉有愧，托口身体不适，家业交予三石处理。只是未料到，此事多年后终于成为祸端。三石聪明内敛，干练不亚于其父。我也尽所能竭力帮助。”
“美国参战后，日伪搜捕地下组织日紧。我与他们本已无联络。可由于奸细告密，到底东窗事发，地下组织遭破坏，我亦被牵连其中。天降横祸，我以为再难逃劫难，已抱必死之心。 三石来看我，我托他务必帮忙照料家人。真是天幸，被关押数日，略受皮肉之苦后，我最终竟然得以出狱。来接我的人，正是三石。”
“他为我广托关系，四处撒钱，我自然猜到。可此事之难办，也不难猜出。枪决多人，唯有我活下来。如此大恩，即便粉身碎骨也难报。若不是韩家，我早不在人世。每每念及，唏嘘不已。”
“抗战胜利后，三木回家，他已是中尉连长。大家终于能过几天平安日子。不久内战又打响，真是国无宁日。倏忽三年，国民党败退，义父也在这期间过世。三木来不及回家奔丧，便随船去了台湾。”
“新中国这里后，虽有波折，可我想国家终于安宁，老百姓大可老实度日。经历过战争劫难的百姓，要求都不高。后来朝战爆发，好在不是本土作战，大家苦一点也罢。可是终究种种运动兴起，先是土改，韩家人虽受些苦，问题也不大，比起以后，这只是开端。关于后来所发生，你念过历史，应当知道。
我告诉你这么多关于韩家的事情，或许你亦能猜到韩家与你的关系。几个孙儿中，你最聪明内敛，正像你的亲祖父。是，韩三石是你的亲祖父。这是事实，我必得告知你。你是韩家的骨肉，你不姓赵，你流的是韩家的血，你姓韩。
你父亲名叫韩森。你祖父唯一的儿子。结婚多年后才有一子，你祖父自然相当爱护。你小时几乎与你父亲同个模子，真像。倘若你祖父在天有灵，他必定高兴。当然，他未必原谅我。
文丨革丨后，你祖父遭到不公正对待，几乎天天被批斗。那时整个国家都不正常，全是疯子，全是疯子。
情况愈演愈烈，亲戚朋友互相揭秘告发，从上到下互相监视，人人自危。从内到外，无一不疯狂。
没人能逃得了荼毒，我是地主出生，戴上高帽，挨斗被打，游街示众。
那是十月份，我记得那日是个晴天。阳光耀眼，我们都低着头。我与韩三石，你的亲祖父，同时跪在台上。有红卫兵小将上到台来，要我们互相揭发当年所犯罪过。我真该早死了就好。我过于怯弱。我想我是麻木了，孩子，你没有经历过。所有的人都麻木了。我说你祖父当年与日伪合作，开办银行。一个兄弟投奔国民党，解放后又逃去台湾，妄图反攻大陆。这些莫须有的罪状，原已被人写上大字报。可由我口中说出，到底背叛于人。
轮到你祖父揭发我时，你祖父只是闭口不答，未发一言。他身子比我弱，骨气却比我硬。
在当时，我没能料到此后发生的事，早知道，我真该早死掉才好。你祖父竟然被判通敌卖国，直接枪决。我事后才知，你祖父却是自杀的。判决未定时，他便在狱中自杀。他们枪决的是尸体。你的祖母终于郁郁而终。那时候，死的人太多。我妻子也在那期间过世。
我是罪人，我背叛了兄弟。他救我的命，而我却害了他。这是我的罪过。有人告诉我，即便当时我不这么做，你祖父也会死。可这终究是借口。不管如何，那些话由我口中而出，我该担责。
我只是未能料到，我与韩三石在台上挨斗时，韩森，你的亲生父亲，正躲在台下。
我当受此惩罚，你父亲恨我，这是自然不过的事。
韩赵两家从此不相往来。文丨革丨结束后，听说你父亲结婚，我本想去观礼，可遭到拒绝。此后国家落实政策。胡主持工作，大规模平反文丨革丨错案。你父亲也为你祖父四处上丨访丨，要求平反。可是和日伪合作一条，平反有困难。只是听说，无法彻底平反，但可以折中。你父亲不认命，依然上丨访丨。我有心帮忙，可是始终没能如愿。我能理解。你父亲也是有骨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