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问你,如果让你搬到这儿来住,你肯定喜欢吧?”
“喜欢。”我随口应道。话一出口,才觉得哪儿不对劲。
“就知道你会喜欢。”母亲说,“我还担心你嫌房子小了。一个人住,到底自由自在。你们这样的大男孩都喜欢这样。”
“你不会真的让我搬到这儿来住吧?”我越发怀疑起来。姐姐脸上也满是惊讶的表情,显然她也没有料到。
“你不是说喜欢吗?”
“妈,你在开玩笑吧?”姐姐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这房子多闷人啊,天花板太低了,阴沉沉的,谁喜欢这儿呀。”
“今天阴天,平时都挺好。”
“就算出太阳,也就是上午几个钟头,”姐姐说,“既不是朝南,也不是朝北,夹在中间,这房子倒像是给流浪汉住的。”
“胡扯,知道这房子多少钱吗?这里的地段是学区,知道房子升值多快吗,别人提了一倍价让我卖,我都舍不得。这本来就是留给你们的。在杭州有个临时住所,比租别人房子方便多了。”
“可原来那房子不是住好好的吗?空房间也多呀,住那边多舒服,没道理搬到这个古怪地方来,吃饭都不方便,有朋友来了,让他们坐在地板上吗?”
“原来那房子,”母亲说,“我准备卖了。”
“缺钱吗?公司出什么状况呢?”姐姐问。
“不是,是投资方面的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懂。是这样,”母亲顿了顿说,“我另有地方要投资,对,我想买几间商铺,估计资金方面恐怕会周转不灵,我想早做打算。”
“那姐姐呢?”我问,“你打算让她住哪里,你还有另一套单身公寓吗?”
“我正在找房子安排,”母亲说,“赵敏还是暂且住原来那房子。”
“那到时一起搬好了。”姐姐说。
“那不是来不及嘛,我得先安排一个是一个啊,要不然,你们肯定会说我这个母亲,说我不能够尽责任。”
“我明白了。”我说,“你准备让我什么时候搬家?”
“就这两天吧,你自己看着安排,需要什么,跟我说一声。”
母亲在房间里踱步,走到那张木头床边坐下,沉吟不语。
姐姐偷偷冲我使眼色,我只得耸耸肩。
“你们都大了,”母亲说,“是时候了,该各自考虑创造自己的家庭了。尤其是赵敏,岁数不小,脾气还是这么怪,好像长不大一般。生活就是这样,谁都是这么过来的。挑来挑去,只会把自己耽误了。你脾气怪,碰到了愿意珍惜你的人,你也该认真对待人家。我不想说那些大道理,我说了,你们也不愿意听。总是嫌我啰嗦,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最简单的道理,这也是我和你们父亲的想法。我们两个也是为了你们好。”
她看看我和姐姐,顿了顿说,“分开住也好,赵磊也学着照顾自己,不要凡事都依赖姐姐,连起床都要姐姐叫,这很不好。”
我和姐姐沉默不语,这事发生得太突然,超出我们的预料。也许母亲有另一层想法,也许她上一次突然到来就有所怀疑,只是我们都不敢去猜测。
我看看窗外,果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可到处都是灰蒙蒙,湿漉漉的。路上的行人撑起了雨伞。汽车也亮起了雾灯,司机们小心开着车,喇叭声听起来比平时清晰得多,可那声音也是湿漉漉的。
这时候,我突然很想抽烟。
我好像永远找不到和赵敏单独呆在一起的机会,哪怕五分钟也不成。我们三人一起去吃了饭,一起去逛了超市。我只是个专职司机。
到了下午,母亲拉我们去了教堂。我本来不想去,找不到说得过去的借口,拗不过她们。
我们去的教堂在中山路,我们来过几次,我和姐姐也一起来过。
教堂正门上面的玄窗,立着张开手臂的圣母像。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圣母就住在这后面的阁楼里。
今天是礼拜天,可弥撒时间早过了。主教却亲自接待母亲,我想可能是母亲赞助过教堂的几次活动。
母亲喜欢听故事,好人有好报的故事。主教穿着黑色制服,慈眉善目,大概也是温州人,普通话不太标准。他热情地跟我们讲述传经布道,胜迹显现的故事。
母亲和他唠家常,说我和姐姐的事,诉说她的烦恼。
神父总是擅长安慰人。
教堂左右两边有两处壁龛,左边是耶稣。右边是一尊白瓷圣母像,纯白色的流苏长裙,像舒缓而下的水流,她向下摊开手臂。
“你在看什么?”姐姐走到我身后。
“她为什么张着手臂,是祝福,拥抱还是要给予什么?”
“大概都是吧。”她说。
我回头看看,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去哪呢?”我问。
“大概去告解了。”
“商人总要时时忏悔,尤其是投资房地产。”
“那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赵敏说。
“王伟吗?”我问。
“是。”她站到我身边,顿了顿说,“我把这件事忘记了,我想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我不知道母亲会突然说起他,我差点都忘了。”
“这没有什么。”我说。
“你生气呢?”
“你都忘记他了,我何必生气。”我问她,“为什么底座上要写上无原罪圣母?”
“什么?”
“圣母像底座,你没看到那几个字吗?无原罪圣母。”
“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问题?”
“童贞生子,所以没有原罪吗?可是耶稣最后还是有弟弟妹妹呀。
“那是耶稣的堂弟堂妹,不是约瑟和玛利亚生的。”
“如果我碰到教皇,我会当面问他。他们只是有偏见罢了,其实他们只是害怕。因为亚当和夏娃吃了一个苹果,所以人类都有了原罪?”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问这种问题。”她脸上不高兴起来。
“可神父总说,要我们自己思考圣经中的问题。”
姐姐不再理我,走上前,小心打量着圣母像,“你看她多美啊!”
“是很美,你和她一样美。”
她回头乜了我一眼。双手合拢,低声祷告着:“万褔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天主圣母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
“我喜欢你。”我说。
她只在站在圣母像前,不说话,也不回头。
“我喜欢你。”我小声说。
姐姐站在那儿,看上去比平时要高一些,垂在身后的长发像波浪一般舒卷下来。我喜欢她的头发,只要和她有关,我总是喜欢的。
我伸出手臂,悄悄靠近,如果能让我触碰到,我就是幸福的。那里有温柔的磁性,慢慢靠近,仿佛能看到手指尖跳动着的微小电流。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咳嗽声,迅速放下手臂。
“我们回去吧。”母亲说。
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说,姐姐不说,母亲也不说话。
吃了晚饭,我就找了借口,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