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说话。沉默。我并不着急,仿佛说出那个名字后全身就突然放松下来。
“你的额头怎么呢?”他忽然问我,“受了伤吗?把你的头发撩起来。”
“只是偶尔喝多酒,摔了一跤。”
“遇到韩三木之后?”
“之前。”我说,“是个小意外。”
“我老了,他也老了吧,我早该想到的。”
“他让我转告你,他说他会来拜访。”
“是吗?”他低头沉吟不语。“也许应该由我先拜访他。”
“他说,你会跟我说件事。”我想了想说,“他说,这件事本来应该由他告诉我,可是他又觉得由你告诉我比较好。这事好像很重要,是不是和我身世有关?你知道着这种感觉很不好,好像所有人轮流欺骗我一般。”
“明白,我明白的。他有没有说他有个孪生兄弟?”
“说了,叫韩三石。这名字有些古怪。”
“嗯,你都知道多少。”
“不多,只说这人在文丨革丨动乱的时候,死了。大概是那么回事。我了解一些,那时候死了很多人。其他的,他没有告诉我,他说你会告诉我。”
“是,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他说的没错,我来告诉你比较好。”他顿了顿说,“我写了一封信,原来是打算等我死了交给你的。我没想到他还活着,他还好吧?”
“不太好,腿残疾了,行动不方便。不过其他都还过得去,他有个女儿,是个台商。有一家珠宝行,应该做得不错。”
“是吗?那就好,希望他活得比我长。我想去看看他,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应该可以。”我说。
“你很想知道,我给你写了什么信吧?我原来就跟你提起过,我说等我死后交给你,你还记得吗?上次你回来,我就打算提前给你了。可是你知道,人老了,就变得胆小了,做事情瞻前顾后。我希望把事情安排妥当,儿子多,这不大好,是不是?我顾虑太多了,不好,真不好。”他一边说着不好,一边摇头,像是对自己很失望般。
“我不在乎那些。”我说。
“我在乎啊,孩子,欠了别人的,到末了总该还给别人。欠了那么多年了,有罪啊。”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封信,我现在交给你吧,早写好了。你现在拿去看吧,你看了,就会明白,会明白的。”他颤颤巍巍站起身。
他像一下子变老了,以前他是精神的,现在真的老了,突然老了好多岁。他脸上皱纹往深处裂开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只有即将崩塌的老房子才会发出这种死亡的声音。
我甚至疑心他会不会突然死去。“可以等的,”我说,“我可以等。我并不是非看不可。你愿意什么时候交给我都行,可不必是现在。”
“现在是时候了,既然他来了,就不必再等待了。谁知道我能活多久,上帝总归要带我走,只怕我进不了天堂了。”
“你是好人,你会多福多寿。”我有些后悔,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悔,我迫切想得到的就在我眼前,可我觉得那是可怕的。那里有魔鬼,那是危险的,能轻易击碎你的灵魂,能让你突然变老。
“我有些累了,”爷爷终于又坐回藤椅上,“孩子,你自己去取吧。在写字台右边第三个抽屉,夹在经书里的那封信,你自己去取吧。”
“我现在不想看。”我说。
“拿去吧,现在就拿去,你想什么时候看都行。你是聪明的,你有自己的判断力,我希望你能谅解我。那天在教堂,我就该告知你一切。我有心隐瞒,在天主面前有心隐瞒你,这都是有罪的。我有罪。”他说话声越来越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要走了,”我说,“我也有事情隐瞒您,我本该告诉您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信,我会看。也许那之后,我就会告诉您我的想法。不管这信里有何种秘密,我总归爱戴您。您始终是我的祖父。我爱您。”
他一手拉过我,一手在胸前划了十字,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孩子,愿主保佑你。”他说。
我取过那封信。黄色油皮纸信封,红色蜡油封印,厚厚的一沓。捏在手里,仿佛能感觉到它的脉搏跳动。
我向祖父告别,祖父只是挥挥手。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
记不得来时的路,我走了很多遍的路,我竟然记不清了。立在路边的树木不断向后退去。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抬头又低头,它们的肩膀连成一条线,仿佛是条永不间断的灰烬,向前伸展着。
这些景物是熟悉的,似乎又是陌生的。我像是突然被空降到无边的灰烬中,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需要冷静一些,我得变回我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溜掉了,那东西站在外面看我,就像是从前的自己溜到了外边,而现在我变成了某种景物。
我把车停在路边,闭上眼睛,那封信放在我的上衣口袋,贴近我的胸口,它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可我却没有勇气打开。
姐姐站在路边等我,我甚至疑惑她一直站在这儿。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更长了,斜斜的匍匐在地上,像是要溜到地底下去。
姐姐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
我说,你来开车吧,我记不得路。
姐姐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我脑子有点不听使唤,乱乱的。姐姐没有再问我,她坐上驾驶座。
我想,我该告诉她一些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是我信任的。
“我收到一封信,”我说,“是爷爷给我的,可是我没看。我不大敢打开,这里有秘密,我怕这秘密不够好。”
“什么信?”她问我,“关于什么?”
“大概和我身世有关,他说本来准备死后给我的,可是发生了一些事,就提前给我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只相信你。”我说,“你帮我看,如果觉得可以让我知道,你就告诉我。如果你觉得,这是我不该知道的,就把它扔掉,或者烧了,粉碎掉,随你吧。”
“那样做了,你必定恨我。这是写给你的信,应该你自己来看。不过,我可以在旁边陪着你,只要你想,在任何时候,我总陪着你。”
“我也不知道,你一旦得到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不是突然就感到有些失落,好像这不是真的一样?”
“你会知道的,只是来得有些突然罢了。”
“你记得爷爷房间里的圣母像吗?挂在书房里的那幅,我以前没怎么注意,今天我走的时候,忽然就看到了,以前她就在那儿,可我感觉像是第一次看到那样。”
“挂了好多年了,我知道。”姐姐说,“我喜欢那幅画。”
“圣母抱着耶稣和一只羔羊,玛利亚为什么要抱着羔羊呢?她赤着脚站在草地上,抱着圣子和一只羔羊。我觉得圣母真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