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音箱里播放着小野丽莎的歌曲,赵敏靠在椅背上,认真听着歌。有一段高速路正和铁道线并行,我们看到一列长长的火车轰隆隆驶过,那火车大概装满了煤炭,连车厢也全是黑色的。
“看呀,火车,好长的火车。”也许她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一起乘过这车。”
“可那是货车。”我说。
“不是这辆吗,反正我们坐过,我们从上海坐回温州。”
“可我没有印象。”
“我去上海读书的第一年,你突然跑来找我,后来我送你回家,我们肯定从这条铁路经过。”
“我们坐的是客车,”我说,“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汽车。”
“为什么我觉得是火车,你确信吗?”她定定看着渐渐远去的铁道线,“坐火车该多美,我早知道就带你坐火车回去。”
“其实都一样。”
“不一样,肯定不一样。我以前从上海回家总是坐火车,原来我总是一个人。”
“突然就多愁善感了。”我笑她。
“我大概是讨厌一个人来来去去,才会这么想。”
“谁都讨厌这样。”我说。
“你那时候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我不知道,突然就想起来,然后就做了。我以为你忘掉了。”
“没有忘掉。”她说。
有一阵,我们没有说话。我小心看着前方的路,姐姐则望着窗外发呆。现在我又觉得她离我远了些,仿佛我不够了解她。
“我不想回家。”她说,“我在其他地方等你,你忙完了就来找我。”
“一起回去吧,他们肯定也想见见你。”
“总有哪里不对劲,不回家了,哪个家也不回。”
“那也好。”我说。
我没有问她不想回家的原由,我大概知道一点,可我并不是真的完全了解她。也许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暧昧不清的,我们知道的越多越是能明白,我们原来知道的是那么少。好比那只井底的青蛙,当它跳上来的时候,不仅知道世界比井口大很多,它如果聪明,肯定也明白原来井底是那么小。显然后一件事情更重要。
我们大概还聊了些什么,可后来我全忘记了。我清晰记得姐姐看着窗外的表情,她也许想要表达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可那些话,并不容易说出口。她似乎在犹豫,她总是拨弄垂在耳边的头发,有时转过头看看我。她看我的时候仿佛很认真,这和以前看我时不一样。她想说些什么,可话一出口,又变成了另外的东西。说不定她在等我先开口,她想让我说出那些话,而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觉得还不是时候。
接近傍晚时分,我把车停在了一家咖啡馆门口。我让姐姐在咖啡馆等我,我答应她尽快赶过来。她说她不着急,她说她一定会等我。我相信她的话。太阳终于往西去,姐姐站在路边,她的影子悄悄倚在路边的电线杆上。
越是接近目的地,越是让我忐忑不安。我几乎要忘掉来这儿的目的。当我看到院门口的那对石制貔貅时,甚至想要逃离走。
大婶婶正在院子里晾晒杂物,草地上全堆了满满的。那些衣物、棉被、枕头、垫子大概在阴暗处躲藏了一整年,现在借着阳光流溢出陈旧的樟脑丸味。
她看到我,显然有些惊讶。
“拜访一个大客户,路过,顺便回家看看爷爷。”我没等她开口询问,就大声嚷嚷着早想好的借口。
“哦,”大婶婶拿着鸡毛掸,回头看看爷爷书房窗户,“回来前怎么也不说一声?”她又瞅瞅我,“进屋吧,爷爷在书房。”
“我去看看他。”我说。
“等一等,我陪你去。”她解下袖套,连带鸡毛掸一起扔到草地上。
“说两句话就走,客户还等着吃饭。”
“是不是有事情啊?”她跟着我往房子里走。
“没事,您忙自己的事吧。”我问,“爷爷没出去吗?”
“没出门,现在大概在书房听越剧。现在天暖和了,陈年的东西拿出来晒晒太阳,都好了,待会我让人腾回去。”她走到前头,“我帮你把爷爷叫出来吧,你们在客厅坐坐。”
“不要了,我就来看看他身体怎么样,好几天没见了。赵亮在家吗?”
“说是去朋友家,我却猜不出来是谁,神神秘秘的。”她笑着问我,“你知道是谁家吗?”
“也许是女朋友家,”我说,“不过我也猜不出。”
“那有这么好的事。”
“我自己进去,爷爷会高兴的。”
“那行,我帮你倒杯水。”
我敲敲门,推开进去。爷爷果然靠在紫藤椅子上,手指打着节拍听越剧。
“五女拜寿。”我说。
“是你。来这里坐。”他咧开嘴笑,“我才想着你了。”
我带上房门,坐到他身边的藤椅上。
“现在是小丫鬟,何赛飞。”
“打赌赢了吗?”我问。
“是,泼辣,我最喜欢这一段。你走之后,就没人陪我听戏了。”
“我最喜欢的是红楼梦。”
“年轻人喜欢听那个,老了就喜欢热闹。”
“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喜欢。”
“原来你是特地回来陪我听戏。”
“不是,”我说,“回来找您问点事。”
“挺重要?”
“是。”
他点点头,转身关掉了音响。“这叫环绕立体声,新玩意,他们帮我弄的。”
“音质不错,好像在戏院里般。是个好东西。”
大婶婶敲了两下门,进来时端了一杯茶。“赵磊今天来得意外,都没准备,待会我叫人去买菜。”她走到茶几前放下茶杯。
“不了,”我说,“我约了朋友。”
“女朋友吗?”爷爷问我,“一起来的?应该带来,我看看。”
“一个客户。”
爷爷看看我,笑。他又望着大婶说,“你先忙吧,我们祖孙两个聊聊。”
“想问我什么事?和上次我们谈的有关吗?”
大婶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遇上一个人,”我直接说道,“他告诉我,他叫韩三木。”
“韩三木?”
“是。”
“哦。”他点点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