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我犹豫着，想装作不在家。爷爷一直等在外面不停按电铃。

我打开门。他看看我，只说，“先去洗个澡吧，待会陪我去教堂。”

我猜，有人已经告诉他昨晚的事。也许是孙晓，可是我不想提这件事，我不想问。我也不希望爷爷提起。

祖父坐在沙发上，双手拄着拐杖。我才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了。

我并不想让他伤心难受，何况他的心脏不大好。

去教堂的途中，我一言不发。爷爷也没有询问，但看得出，他的神情凝重。

我们去的教堂在周宅路。在我读大学前，常和家人来这个教堂。

小叔在这个教堂举行的婚礼。那时我还小，小叔结婚当天，我和姐姐一起当花童。日子过得好快，一转眼，大家都大了。

这是座中世纪哥特式建筑，六角形的塔楼尖顶，立着大大的十字架。礼拜堂内有两排罗马式立柱。高高的半月形穹顶，五彩玻璃玫瑰窗。

“早先，我没有宗教信仰。后来才有的。”爷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说。

他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信天主吗？”他问我。

我摇头。

“因为我求主宽赦我的罪。当年我犯了错，我时刻向主忏悔我的罪。”

“你犯了什么罪？”我问。

“我出卖了一个朋友。我们曾经像兄弟般友爱，可是我到底出卖了他。”祖父摇摇头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大时代的悲剧，可我心底清楚，我有罪。”

“所以你每年都为他做追思弥撒，在过年的时候。所以我们全家都参加？”

“对，”他看看我，“你说得不错。我只想在良心上减少些我的罪过。”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兄弟间有误会有纷争，这无可避免。兄弟之间需要友爱。误会可以化解，可是不能对你的兄弟怀有仇恨。”

“我不恨他。”我说。

“你是个宽容的孩子，我很欣慰。”祖父顿了顿说，“这件事赵亮有错，有些事情我早应该让你知道。”

“我以前知道一些，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我说，“我不确信那是真的，我也不想提起。”

“有些事本来不该隐瞒的，我原本是为了你好，你能相信吗？”

“我相信。”我说。

“我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真相。我以为等我走之后，才是最适当的时机。我交给律师一份资料，我早告诉你过。”

“五年前，你说过。”

“你看，我的骨头是不是硬朗得有些讨厌。”祖父说。

“我一直希望你长命百岁，我一直这样想。”我说。

“我挣下的家业，交给谁，当然由我做主。如果我打算把财产全献给教会，也不该有谁指手画脚，对不对？”

我没有接茬，我保持沉默。

“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知道你想早点知道真相。我不想隐瞒，赵亮这孩子说了实话。你确实不是赵家的骨肉。”祖父说。

虽然我早知这一切，可这句话从祖父口中出来时，我还是懵了。

我不明白自己，有时希望这是真的，有时又希望这全是凭空捏造的谣言。

“我想多知道一些。”我说。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然颤抖，像是要随时哭出来。

“我告诉你的，你能保密吗？至少在我没告诉大家之前。”他看着我问。

“可以。”我说。

“我只能告诉你，你的父母在你出生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出了一场车祸，车子跌进了大河里。后来，你被人送进了孤儿院，是我把你领进赵家的。”

“就这样？那我亲生父母，他们什么都没留下。”我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爷爷说，“我在天主面前，绝不会撒谎。”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希望这些都是假的，可我明白，爷爷不可能骗我。可我依然觉得仿佛还有很大的疑问，可我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你？”

“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我根本没资格接受?”

“我早说过了，把遗产给我，是我个人的决定，和任何人无关，他们都没有资格对我要求什么。我愿意给谁就留给谁。要知道，这几个孙子里面，我最喜欢你。况且，”爷爷顿了顿说，“这也有另一层原因。至于是什么原因，我迟早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答应会告诉你，绝不会食言，你要相信爷爷。”

“可这样，给我造成了很大困扰。”我说。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你不要着急，我会找个适当的时间，告诉他们一切。不是还有我在吗？什么事情让他们都冲我来好了。你只要等待，这个等待不会太久，你给爷爷一点时间，也算是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我不知道，”我说，“我脑子有些乱。”

“不必着急，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事，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爷爷不会勉强你回到公司上班。爷爷这次都尊重你的意见。”

“可是，”我晃晃头，想让自己尽量清醒一些，我说，“我回来，本来想跟你说件事情，可是这个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该怎么解释。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完全没准备好。”

“是吗？”爷爷点点头想了想说，“如果没有准备好，就不要说。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你自己想要什么，按着自己的心愿去努力。我总是支持你的。”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今天告诉你的事情，让你一时难以接受。什么都不要想，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要知道，现在你并不孤独。你现在的父亲对你就很好，你的母亲，还有赵敏，他们都待你好。这和亲生骨肉没有区别。这件事，你不要问他们，你也不要说。有了适当时机，爷爷会帮你处理好一切。”

“好吧，我明白。”我说，我也只能这么说。

“来，让我们一起祷告吧。”爷爷说。

“主，天主，天主的羔羊 除免世罪者，求你垂怜我们 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 。

坐在圣父之右者，求你垂怜我们 ，因为只有你是圣的只有你是主只有你是至高无上的 耶稣基督，你和圣神 ，同享天主圣父的光荣。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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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就回到了杭州，我在老家呆不下去。我需要一个人安静安静，我需要时间想明白一些事情。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喜欢简单，简单活着。如同你看路边的风景，它们就在那，在阳光下，一目了然。

有时候，我们要学着忘掉很多事，哪怕这件事很重要，都忘掉吧。就像路口的指示牌，超过去，然后把它丢到后边。

一个人看风景，一个人吃饭喝水，一个人去公园散步，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想些事情。一个熟人都不见，一个电话都不接，一个信息都不回。

这两天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做偶然才想起来的事情，偶然看本书，偶然看场电影。有时候也会因为书里的故事哭、电影里的情节笑。管他了，反正我总一个人，谁也看不见，高兴就笑，难过就哭。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很高兴，也许我也能习惯孤单。

当我决定返回这个红尘俗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阿蛙打来的。

他问我，你怎么失踪了。

我骂了他一顿。我说他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没资格说这种话。

他说，喝酒去。

我们像是念旧的人，总是去同一家酒吧。里面的服务员和DJ都已经和我们混熟了。

我问他最近都去哪了。

“五湖四海。”阿蛙说，“两个人旅游挺浪漫的，你该试试。我们去每个地方都拍张接吻照，准备以后给孙子看。”

“想法很好，”我说，“希望你们早日实现理想。”

“你们最近怎么样？”他问我。

“什么怎么样？”

“哦，就当我没问过。”他说。

“挺好的，被你踹过的那家伙，遭淘汰了。这家伙说不定天天在家哭，想起来还是觉得很过瘾。”

“真好。其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