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昨天夜里就准备去我家,怎么不见人?”她重新坐回在沙发上,挽了挽自己鬓边的头发。
“昨天喝了酒,开车不方便,怕有交警检查。所以没能去,今天下午去。”我说。
“我爸有点失望。”她说。
“你怎么来的?”我问她,“赵亮去接你的吧?本来我打算去的,打小婶电话,说你已经到了。”
“是我去接的。”赵亮说,“小婶让我顺路接一下。”
“好人。”我说,“二哥一直是好人。”
小婶端来茶水和点心,又拿出一包烟,只说,“刚我忘记拿烟了。当自己家里,千万别拘束。”
“你现在抽烟吗?”孙晓问我。
“抽,”我拿出一根香烟点上说,“有点烟瘾,不过抽不太多。”“你爸爸戒烟了吧?一直听他说要戒烟。”我问她。
“戒了,我妈一直监督着,我和我妈都不喜欢。”
“二哥抽不抽。”我问赵亮。
“不怎么抽。”赵亮摇摇头。
“我也打算戒,向赵亮和干爹学习。”我说。
“我今天特地从星级酒店请了个大厨来。”小婶又拿了些水果放茶几上,“放心,比我做的好吃,保证合你们胃口。”
我问她,“赵武呢?”
“在房间玩电脑了,真不懂事,哥哥姐姐来了,也不陪客人。这孩子太内向了。”
我又问她小叔去了哪。她告诉我,小叔工作繁忙,中午可能回不来。
这一场场交际就像在走程序,我尽量投入其中,感觉像在尽义务。
应付女人的唠叨询问叮嘱,还是需要相当耐心的。
“我喜欢这菜。我喜欢这个房子的装修风格。我找到女朋友一定告诉小婶。我一直想着回来工作。我在杭州住得挺习惯。”等等等等。
那天下午我终于去了干爹家。我特意送孙晓回家,赵亮却没有一起来。在路上我给赵敏打了电话,可她没有接听。我和孙晓一路上几乎没有言语交流。
干爹叫孙国友,据说原来混过黑社会,坐过牢。出来后种种机缘下认识了爷爷。
他现在开了一家工厂,专为三石集团加工初级材料。
他人长得魁梧,大方脸。给人印象就是孔武有力。
他待人相当热情,普一见面,就给了我一个有力的熊抱。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还以为你把干爹忘了。”他真诚得足让我感到抱歉。
孙晓的父母看上去就相当般配,都是个头大,爽朗乐观的人。
几乎每个人都会问我,什么时候回温州上班。
我照样敷衍,我觉得这件事情多少算是遥遥无期。可我并不想让他们过分失望。
我不确信他们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干妈只是随口问我,有没找女朋友。
我说这是个秘密。她没有追问,一切显得自然不过。我猜,也许孙晓事先叮嘱过她的父母。
我以为这天终将平稳安全地过去。可那天夜里还是发生了意外。我和赵亮打了一架。
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下,打了一架。确切地说,是我打了他,而他没有还手。
那天晚上,我在干爹家吃了饭。赵亮打来电话,约我去KTV唱歌,让我把孙晓一起带上。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包厢里早挤了一大班人。基本都是熟面孔,算是沾亲带故。一帮人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标准的纨绔子弟。
我本来不想喝酒的,架不住这帮人的威逼利诱。交警队长的儿子也在,信誓旦旦地打包票,绝对不会出问题。
桌上放满了酒水,伏特加,白兰地,威士忌,龙舌兰,香槟,朗姆酒,葡萄酒,清酒,高度低度的酒一应俱全。
其实我没有喝醉。虽然每种酒我都灌了些。可我觉得自己一直很清醒。
赵亮叫我上台唱首歌,我没答应。我把坐在身边的孙晓推了上去。
赵亮白了我,他说,“叫你唱首歌,你作什么妖?”
我没搭理他,我只顾自己喝酒。
“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你喝醉了。”我说。他确实喝多了,站在那儿就有些晃,说话也是醉醺醺喷着酒气。
“我是你哥,可你看不起我,我早知道。”他越发来劲。
“你喝过头了,不想和你争,”我试图劝他,“有事明天说,这里这么多人,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谁扫兴,到底谁扫兴,让你唱歌怎么呢?孙晓凭什么听你的。”他拉住站在旁边干瞪眼的孙晓,“你别听他的,他没有权力命令你。”
“我不想和你争,你该明白。”我说。
“你以为你是谁,我要你让吗?”
孙晓走上前试图把他劝走,他根本不听。旁边也有人喊着话,让他消停点。更多人只是旁观。
“有完没完,有意思吗?你喜欢让人看笑话吗?”我瞅着他问。
也许我的问话语气不对,多少带着些嘲讽。
他晃着身子指着我,“你回来干嘛?一回来就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你爽快了。你不就嘴巴甜,会骗爷爷吗?什么好东西都给你,钱也给你,人也给你,你他妈是爽了…”
“你他妈胡扯些什么?够了!”我吼他。
“还没够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那里来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们赵家拿这个拿那个,你他妈根本就不是赵家人,爷爷是老糊涂了,才把好东西都给你,你他妈根本就没资格要。”
“操 你!”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我冲上去,就想揍他,早有人从身后抱住我。几个人都上来劝架,死死拦住我。
“谁也别拦他,让他打,我他妈不还手,让他打,让他打死好了。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赵亮坐在地上吼着,孙晓拉他起来,他挥手甩开,“理我干嘛,你到那边去。”他又指着我,“你来,你来打,随你打死我。”
他已经彻底醉了,像个彻底的失败者。我甚至有些可怜他。
“散开,都散开吧。”我说,“别拉我了,我不想待在这了。让你们笑话了,对不住,我走人。”
我离开的时候,赵亮躺在地上哭,我知道他在哭。他直直躺在地上,双手掩着面,像是个和人打架最终落败的孩子。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坚强的人,如同他的体格一般坚强。也许我错了。
我加大油门在大马路上奔驰着,打开天窗,一阵阵的冷风直往你脖颈里灌,好歹也清醒些吧。
我不恨赵亮,我一点都不恨他。但我知道,他恨我。也许恨我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说的对,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我只是我。所有的人都知道的秘密,唯独对我隐瞒。
他们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什么模样,我的这些长辈,他们背对我时,又是怎样的神情。嘲笑,仇恨,嫉妒?他们或许希望我现在就出个车祸,一了百了。
我不恨赵亮,一点都不恨他,因为他比所有人都真实。
那天夜里我到底喝醉了,仿佛醉酒这种事情越发频繁地发生在我身上。
躺在浴缸里,我喝光了一瓶父亲珍藏的红酒。哦,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实际应该算是我的养父。
他们到底想隐瞒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清醒时我想不明白,喝醉酒就更不明白了。
可是这一切算谁的错?爷爷吗?他对我好,所以他错呢?
唯一错误的人好像是我,只能是我。他们都没有错,他们只是没有得到应得的。而我,得到了我不该得到的。
那天夜里,我趴在浴室地毯上睡着了。
我好像做了很多梦,有时醒过来,很快又睡去,我总梦见很多人。很多面孔出现在我眼前,他们彼此说着话。
我只在旁边看着,有时也参与其中。可是他们都不理我,他们走来走去,换马灯般来了一批人,又走了一批人。我说话,他们听不见,也许装作听不见。他们窃窃私语,他们互相问候,他们就是不看我。
我想问他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可没有任何人关注我,倾听我。他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仿佛他们已经宣判了我的死刑,他们不屑与我讨论我的生死。
他们决定的事,你只有听,只有接受,然后等待。
第二天来敲门的人是祖父,他的司机隔着窗户叫我的名字。